那一声“开门!”,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击碎了陈家屋内最后一点自欺的平静。
陈桂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中紧攥的旧手帕包几乎脱手。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黎明的寒意和绝望的尘埃味道,强行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浑身的虚软。她看了一眼身边吓得脸色发白、紧紧依偎着她的招娣,又看了看炕上依旧熟睡、对即将降临的风暴一无所知的土生。一种属于母亲的本能力量,迫使她挺直了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
“来了。”她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她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襟,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尽管这并无助于改善她憔悴不堪的容颜。然后,她走过去,缓缓拉开了那扇仿佛重若千钧的木门。
门外,站着王德贵和那个年轻的干事。王德贵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确良衬衫,口袋别着钢笔,手里拿着硬壳笔记本。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仿佛眼前不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家庭,而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工作任务。晨光熹微,勾勒出他略显清瘦但透着精干的身影,与门内桂香佝偻、灰败的形象形成残酷的对比。
“王干事。”桂香低低地叫了一声,侧身让开。
王德贵迈步走了进来,年轻干事紧随其后。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家徒四壁的屋子——空荡荡的米缸,打着补丁的被褥,角落里堆放的野菜,以及炕上那个醒过来、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看着他的婴儿。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整。
“陈满仓呢?”王德贵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他……他出去找活去了,还没回来。”桂香垂着眼,不敢看王德贵的眼睛,双手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那个手帕包。
“找活?”王德贵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是去躲债了吧?我跟你们说的期限,是三天前!钱,准备好了吗?”
桂香的心沉到了谷底。她颤抖着,将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手帕包,双手递了过去,头垂得更低了。“王……王干事,家里……实在只能凑到这些了……您看看……能不能再宽限些时日?等满仓回来,我们一定想办法……”
王德贵没有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年轻干事。年轻干事上前,接过那个手帕包,当众打开,就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光,开始清点那些皱巴巴、面额不一的纸票和硬币。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年轻干事数钱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以及招娣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一共是二十一块三毛五分。”年轻干事清点完毕,抬头向王德贵报告。
王德贵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是一种计划落空、权威受到挑战的愠怒。“二十一块三毛五?陈桂香,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当初白纸黑字,按了手印,第一个季度最少还五十!你现在拿这点钱出来,糊弄谁呢?!”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凌厉的气势,震得屋顶的灰尘似乎都簌簌落下。桂香被吓得浑身一哆嗦,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抓住王德贵的裤脚,声音凄厉地哀求:
“王干事!求求您!行行好!家里真的揭不开锅了!满仓也不知道在哪儿,是死是活……孩子还这么小……求您再宽限几个月!等秋收了,我们砸锅卖铁也一定还上!求求您了!”
招娣看到母亲跪下,也吓得哭了出来,但她没有动,只是死死地抱着被惊醒后开始小声啜泣的土生,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弟弟前面,一双泪眼充满恐惧和敌意地看着王德贵。
王德贵看着脚下痛哭流涕的桂香,眉头紧锁,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厌恶,有不耐烦,或许,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恻隐。但他很快将这丝情绪压了下去。他是政策的执行者,不能心软。心软一次,后面就会有无数次,他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他用力,但不算粗暴地挣开了桂香的手,后退了一步,语气冰冷而坚决:“桂香,你起来!跪着像什么样子!这不是我王德贵个人要逼死你们,这是政策!国家政策!懂吗?要是谁都像你们这样跪一跪、哭一哭就能赖账,那计划生育还搞不搞了?国家的计划还要不要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这破败的屋子,似乎在评估还有什么可以抵债的东西。但那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贫穷,还是贫穷。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炕上的土生身上,停留了片刻。
桂香察觉到他的目光,如同被毒蛇盯上,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尖声道:“不!不能动我的孩子!王干事,钱我们一定还!求您别动我的孩子!” 她以为王德贵是要用孩子来威胁,或者甚至……她不敢想下去。
王德贵被她这过激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误解,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烦躁:“谁要动你的孩子了!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土匪吗?!”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压下怒火,对年轻干事挥了挥手。年轻干事将那个手帕包重新包好,却没有递还给桂香,而是拿在手里。
王德贵看着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桂香,又看了看角落里紧紧抱着弟弟、像受惊小鹿般的招娣,沉默了片刻。空气中的压力几乎凝成了实质。
最终,他用一种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极度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做出的妥协语气说道:“陈桂香,你听着!看在你家确实困难,孩子还小的份上,这次,我暂且不采取强制措施!”
桂香和招娣同时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但王德贵接下来的话,立刻将这微光扑灭了一半:“这二十一块三毛五,我先收下,抵掉这个月的利息和一部分本金。剩下的欠款,连同下个季度的,必须在夏收之后,一次性还清!到时候如果还拿不出钱……”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而冰冷,“就别怪我王德贵按章程办事,不讲情面了!到时候,牵牛赶猪,搬粮拆房,都是轻的!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瘫软的桂香,对年轻干事使了个眼色,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年轻干事紧随其后,那个装着全家所有积蓄、承载了无数挣扎与血汗的手帕包,就这样被他随意地揣进了口袋。
院门“哐当”一声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将最后一点希望关在了门外。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土生因为受到惊吓而愈发响亮的哭声,在空旷的四壁间回荡。
桂香维持着瘫坐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个手帕包一起被带走。招娣抱着哭闹的土生,走到母亲身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妈……”
桂香没有反应。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没有哭声,只有肩膀开始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悲恸。
招娣看着母亲剧烈颤抖却无声无息的背影,看着怀里张着嘴大哭的弟弟,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助感将她彻底淹没。她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不知道家里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知道夏收之后,如果还不上钱,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她只知道,这个早晨,她们失去的不仅仅是那二十一块三毛五分钱,似乎还有一些更重要的、支撑着这个家走下去的东西,也随之碎裂了。
晨曦终于完全照亮了屋子,将地上的尘土、墙角的蛛网、以及母女俩绝望的身影,都清晰地勾勒出来。光明降临,却带着比黑夜更深的寒意。
王德贵离开后,陈家陷入了一种比之前等待时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那是一种希望被具体地、量化地夺走后的虚无。桂香依旧瘫坐在地上,捂着脸,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玉石俱焚般的僵直。招娣抱着哭到几乎脱力、最终沉沉睡去的土生,蜷缩在炕角,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大眼睛里盛满了超越年龄的恐惧和茫然。家里最后一点能称之为“活钱”的东西被拿走了,像抽干了维持生命的血液,只留下一具苍白冰冷的躯壳。
时间在绝望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院门外再次传来了响动。这一次,不是王德贵那种带着权威的叩击,而是沉重、拖沓、仿佛随时会跌倒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招娣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桂香捂着脸的手也缓缓放下,露出了那双红肿无神、却骤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光芒的眼睛。
门被从外面艰难地推开了。
一个身影踉跄着跨过门槛,逆着光,像一个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幽灵。他浑身覆盖着厚厚的、已经板结的煤灰,只有眼白和偶尔咧开嘴时露出的牙齿是白色的。衣服破烂不堪,被汗水、煤尘和可能的血迹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他佝偻着腰,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扶住门框,才勉强稳住几乎要栽倒的身体。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和无法抑制的、仿佛要将肺叶咳出来的痉挛。
是陈满仓。
“满仓?!”桂香失声惊呼,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也顾不得他浑身的污秽,一把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之处,是惊人的瘦骨嶙峋和滚烫的温度。“你……你怎么成这样了?!”
陈满仓抬起头,看着妻子,那张被煤灰覆盖的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因为咳嗽和虚弱而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表情。他的眼神浑浊,布满了血丝,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完成任务后的释然与急切。
“桂……桂香……”他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钱……钱……我……我挣到钱了……”他颤抖着,那只按着胸口的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试图伸进贴身的内兜。那动作缓慢而痛苦,仿佛在剥离粘在伤口上的皮肉。
桂香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丈夫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再听到“钱”这个字,巨大的酸楚和不祥的预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帮着他,小心翼翼地,从那个被汗水和煤灰浸透、几乎与皮肤黏在一起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同样污秽不堪、但被他用油纸和破布层层包裹、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陈满仓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小包,眼神里焕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光彩。“三十……三十块……差不多……加上家里的……够……够五十了吧?王……王德贵……来了没?”他断断续续地问着,语气里带着期盼,也带着恐惧。
桂香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小包,双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那上面还残留着丈夫滚烫的体温和一股混合着煤尘、汗臭与淡淡血腥的气息。她看着丈夫那充满期盼的眼神,听着他关于“五十块”和“王德贵”的问话,再看看他这副用半条命换来的、凄惨无比的模样,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她张了张嘴,想告诉他王德贵来过了,想告诉他家里的钱已经被拿走了,想告诉他他们所有的挣扎在那一刻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但看着丈夫那双几乎燃尽生命之火的眼睛,那些话像巨石堵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沉默和瞬间惨白的脸色,让陈满仓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身体晃了一下,扶住门框的手青筋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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