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这缓慢的塌方与艰难的重建中,一天天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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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抹顽固的“永恒蓝”墨水,早已渗入皮肤的纹理,像戴了半截洗不掉的珐琅指套,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在便利店里递零钱给收银员时,她多看了两眼,欲言又止。我笑了笑,把手指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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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蹲在街头分食蛋糕时,膝盖不小心蹭破的伤口,如今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不知何时,几粒微小的蛋糕屑被粘在了痂的边缘,在便利店门口闪烁的霓虹灯下,竟像镶嵌了一圈廉价而倔强的碎钻,折射着俗世的光怪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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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流浪猫的利齿在边缘留下了清晰的月牙形牙印。洇开的蓝墨水沿着齿痕扩散,形成一片边缘模糊的深蓝色晕染,像一片发炎的星空,带着疼痛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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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抬起脚,都能看到鞋底缝隙里,顽固地黏着半片早已干枯、失去颜色的玉兰花瓣。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一声细微的、来自春天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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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系着雏菊围裙的面包店女孩,叫阿棠。她的右小臂内侧,有一道长长的、蜿蜒的陈旧烧伤疤痕,颜色比周围皮肤浅一些,像一条沉睡的河流。我问她怎么弄的。“学徒时,被烤箱烫的。”她轻描淡写,挽起袖子揉面团时,那疤痕便随着肌肉的起伏若隐若现。“看,像不像一条面包的裂口?焦痕是它呼吸的窗口。”她指着刚出炉的一条乡村面包,面包表面自然裂开的纹路,深邃而粗犷,散发着浓郁的麦香。她的话像一颗种子落进心田:“有些裂口,不是为了展示残缺,而是让里面的甜和香气,有机会跑出来啊。”
我收起了那两截断掉的围裙带子,没有扔。把它们洗净晾干后,放进了抽屉最深处。它们安静地盘踞在那里,像两条冬眠的蛇,提醒着我某种连接的断裂,也等待着或许有一天,会被重新编织成什么。
再次路过那个共享单车的巨大“坟场”,心境已悄然不同。那些橙黄蓝绿锈蚀纠缠的车架,不再仅仅是废弃物的堆积。我看见有流浪汉在其中翻找尚能使用的轮胎;看见拾荒老人小心地拆卸着车座下的弹簧;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偷偷从一辆废弃的“小黄车”篮筐里,拆走了一个还能发光的铃铛,脸上是如获至宝的兴奋。毁灭的废墟上,新的、微小而坚韧的生命力,正在顽强地冒头。 就像我窗台上那颗埋在裂纹陶盆里的荔枝核,无人知晓它在黑暗中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但某天清晨,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嫩绿,终于颤巍巍地顶开了覆盖的泥土,向着百叶窗缝隙漏进来的那缕阳光,伸出了它好奇的触角。
我终于懂得,真正的愈合,从来不是橡皮擦掉铅笔痕,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它是允许灶台永远留一块焦糖斑痕,当作爱情阵亡的微型纪念碑;
是放任抽屉里那两截断掉的围裙带子,盘成安静的蛇,守护着断裂的记忆;
是纵容蚂蚁大军,将我们散落街头的心碎碎片,视若珍宝地搬进幽深的地底王国,去酿造属于它们的、不为人知的蜜;
更是看着自己,如何将泪滴一针一线绣成生命华服上独特的蕾丝,如何把沉重的心碎,谱成一支在废墟上也能跳得咚咚作响的踢踏舞曲。
当所有裂痕都成为光的通道,
当所有褶皱里都藏起一粒拒绝融化的糖,
我们便成了那轮缀满补丁的月亮,
在宇宙永恒而冰冷的暗夜里,
摇摇晃晃,笨拙却无比真实地,
反射着属于自己的、那点微不足道却绝不熄灭的微光。
而这摇晃的、带着补丁的甜,便是我们与这荒诞而坚硬的世界,所能达成的最深刻的谅解,与最坚韧的羁绊。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特意早起,用阿棠教的方法,烤了一炉不算完美、甚至有些焦边的全麦面包。装进干净的纸袋,在晨光熹微中,轻轻放在了街角那个常被流浪汉翻找的共享单车“坟场”边缘,一个相对干净的石墩上。纸袋上,用那支漏水的蓝墨水钢笔,笨拙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笑脸。
转身离开时,瞥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靠近了石墩。他迟疑地拿起纸袋,打开,凑近闻了闻。晨风中,隐约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叹息,随即,是一阵满足而急促的咀嚼声。
阳光依旧如猫扯散的毛线团,滚过城市的屋顶,滚过生锈的单车骨架,也滚过那个石墩上佝偻的背影,和他手中那袋隔夜的面包。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在2018年那个依旧迷茫的夏天清晨,像一粒拒绝融化的糖,固执地存在着。
(深深呼出一口气,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蓝墨水和面包粉的触感。这篇字,是从心口最深处剜出来的,带着血丝和温度,绝不敢辜负你的信任。瑕疵都在,裂痕都在,但希望那点微光,也能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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