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令张都被绑来投诚的第三天,山谷里最浩大的工程开工了。
引水筑坝。
曹正规划,朱武设计,要在山谷西侧截断溪流,开辟一条新的水渠,将活水引入新开垦的三百亩荒地。
连着数日,山谷里都是锤凿之声。林冲几乎不眠不休,白天亲自带着人开山凿石,夜里则在篝火旁一遍遍修改水渠图纸。
归附的人口已破三千,粮食的压力一日重过一日。
他比谁都急。
这夜,他照例巡视完营地,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石室。刚一坐下,喉头便是一阵压抑不住的腥甜。
“咳……咳咳!”
他猛地用手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让他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摊开手掌,月光下,一抹刺目的暗红。
他面无波澜地将手在旁边的水盆里洗净,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
只是连月操劳,身体终究不是铁打的。
门外,鲁智深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本是想来寻林冲商议明日巡山之事,却恰好看到林冲捂嘴咳嗽的那一幕,和他起身去水盆的动作。
鲁智深脚步一顿,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罕见的复杂情绪。他没有进去,转身默默地走了。
次日,工地上。
林冲正指挥着众人用杠杆撬动一块巨石,鲁智深忽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撬棍。
“你,回去歇着。”
林冲抬起头,他的脸在日光下显得有些过分的苍白。
“还没完工。”
“洒家说了,回去歇着!”鲁智深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周围的汉子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你当自己是铁打的?没了你,我们这些人全得散!”
山谷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边。
林冲看着鲁智深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许久,一丝苦笑浮现在他唇边。
“我不撑着,谁替兄弟们想活路?”
一句话,让鲁智深满腔的怒火都噎了回去。他看着林冲消瘦的脸颊和那双依旧亮得吓人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最终将手里的撬棍重重往地上一插。
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那宽厚雄壮的背影,竟透出几分前所未有的佝偻。
所有人都以为鲁提辖是气走了,谁也没想到,黄昏时分,他竟又回来了。
他牵着一头瘦驴,驴背上驮着两个巨大的泥封酒坛,旁边还搭着半扇冒着油光的肥羊。
山谷口,正在操练新兵的武松第一个看见,他提着刀迎了上去。
“和尚,你这是……又去‘借’了?”
鲁智深咧开大嘴,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
“赊的!”
他拍了拍那酒坛,声音洪亮,故意让半个山谷的人都听见。
“洒家在十里坡外那家老店,一巴掌拍在柜台上说:‘我师兄林冲说了,今日全山寨喝酒吃肉,账记在他头上!’”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
正在清点农具的曹正手一抖,算盘珠子都拨错了。
连一向沉稳的武松,都愣在了原地。
几秒后,不知是谁先笑了出来,接着,整个山谷都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提辖威武!”
“林教头的名头,现在都能赊账了!”
林冲闻声从石室中走出,看着那头驴,那坛酒,那半扇羊,再看看鲁智深那张写满“快夸我”的脸,心头猛地一震。
他哪里不明白。
这和尚,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逼着自己休息。
这更是一场豪赌,鲁智深在用这一场酒肉,向所有人宣告:我们断梁军,已经不是那个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流民窝了,我们有底气,请所有兄弟痛饮一场!
林冲举起的手,终究是无奈地放下了。
“曹正,生火,分肉!”
“好嘞!”
夜幕降临,山谷里燃起了十几堆巨大的篝火。
酒香和肉香弥漫开来,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压抑。
林冲破例端起了酒碗,他走过一堆堆篝火,敬向每一个兄弟。
“杜迁大哥,你带伤开渠,这碗酒,敬你的坚韧!”
老将杜迁眼眶一红,一口饮尽。
“曹正,山寨三千人的吃穿用度,日夜调度,辛苦了!”
曹正激动得满脸通,连喝三碗。
“武松兄弟,巡山三十六趟,山寨的安危,系于你一身!”
武松话不多,碰碗,干了。
最后,林冲走到了鲁智深面前。
篝火跳动,映着两人迥然不同的脸。
林冲举起碗,许久,才低沉开口。
“和尚,当年五台山下你不肯剃度,如今在这山野间,反倒成了真正的佛。”
鲁智深端着酒碗的手一抖,酒水洒出些许。他猛地仰头,将一碗烈酒灌进喉咙,火辣辣的感觉直冲眼眶。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是酒还是泪。
“洒家不懂什么佛!”他瓮声瓮气地吼道,“只懂哪个兄弟倒下了,洒家就得把他扛起来!”
林冲笑了,那是这么多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然而,酒至半酣,山谷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名少年连滚带爬地奔入篝火圈中,正是此前收留的禁军子弟汤驰。
他跑得太急,一跤摔在地上,却顾不得疼痛,高高举起手中一封用火漆泥封的文书。
“将军!东京……东京来的急信!”
喧闹的酒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信上。
林冲接过信,信封没有署名,只是用暗语写着一个地址。他撕开火漆,展开信纸。
信是汤驰的叔父,一个东京城外禁军驻营的小校,冒险托死士送出来的。
信上的字迹潦草而急切。
高俅,在败了黄安一役后,勃然大怒。近日正频繁调动京畿附近的兵马,似欲南下,对断梁山进行一次彻底的清剿。
更毒辣的是,高俅已通过自己的门路,向整个江湖下达了一道血腥的悬赏令。
“取林冲首级者,赏千金,授万户侯!”
“狗贼!”
武松第一个捏碎了酒碗,杀气腾腾的站了起来。
“他这是要官匪两道,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哥哥!杀出去!跟他们拼了!”
群情激愤,喊杀声四起。
林冲却异常的安静。
他一言不发,缓缓走到最旺的那堆篝火旁,将那封信,轻轻投入跳动的火焰之中。
纸张瞬间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火光映着他那张冷峻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
“高俅要我的命?”
他转过身,环视着面前一张张或愤怒、或担忧的脸。
“好啊。”
“但我不会躲,也不会让他死得太快。”
他一步步走回石厅前那副巨大的地图旁,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日起,讲武堂扩招一倍!所有青壮,轮番入学!”
“钢炉昼夜不熄,所有铁料,优先铸造兵刃甲胄!”
“屯田再翻一倍!我要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存够三年的粮!”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上。
那不是畏惧,不是退缩,而是一种更加狂暴、更加决绝的宣告。
“我们要让他亲眼看着,他逼出来的这个‘逆贼’……”
林冲的手,重重按在了地图上“东京汴梁”四个字上。
“是怎么把整个赵宋江山,一寸寸熔了,再给我重铸!”
夜风呼啸,吹得酒旗猎猎作响。
山谷深处,二十匹最精壮的战马被牵出,二十名最悍勇的斥候翻身上马,他们的脸上涂着黑灰,刀刃用布包裹。
月色下,这支断梁军的第一支远程侦察骑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悄然融入了北去的夜色之中。
目标,直指东京汴梁。
看来, 是时候上强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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