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经理的到访，像一块巨石投入高家平静（或者说压抑）的生活，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接下来的两天，高家小院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先是村里的干部，受人所托似的，前来“道喜”。
“老高，小琴这孩子出息了啊！慧龙集团，那可是咱们省里数一数二的大公司！能被他们看中，那是祖上积德！”村支书拍着高父的肩膀，满脸笑容，“以后小琴在城里站稳脚跟，你们老两口就等着享福吧！说不定还能把你们都接去城里住呢！”
接着，是那些平日里来往不算密切，甚至在古树事件中对高小琴颇有微词的远房亲戚和邻居，也纷纷上门。
“小琴妈，你可真是养了个好闺女！听说一个月能拿七八千？哎哟，这在咱们吕州，都是高级白领的工资了！”
“就是就是！还是坐办公室的，体面！比咱们在海上、在地里刨食强多了！”
“要我说啊，过去那点事算什么？人家大公司都不计较，还这么看重小琴，说明人家有气量！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啊！”
“小琴，听婶一句劝，这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了，上哪儿找去？咱们普通老百姓，图个啥？不就图个安稳，图个日子越过越好吗？”
这些劝说，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高小琴和父母的心上。高母原本就心动，在众人的艳羡和恭维声中，态度越发坚定起来。
“她爸，你看大家都这么说……小琴要是去了，不仅她自己有前途，以后小凤、咱们养老，不都有着落了吗？难道你真想让闺女跟我们一样，一辈子困在这小渔村里，找个同样打渔的后生嫁了？”晚上，高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对着沉默抽烟的高父絮叨。
高父重重地叹了口气，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我……我不是不想小琴好。可是那赵瑞龙……名声不好啊。我怕小琴去了，受欺负，或者被他们利用……”
“利用？有什么好利用的？”高母反驳，“小琴一个姑娘家，能被人利用什么？无非就是看中她能干，了解村里情况，让他们以后的工作好做点。再说了，那是正规公司，签合同的，还能吃了她不成？我看你就是想太多！胆小！”
高父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是闷头抽烟。作为一个老实巴交的渔民，他本能地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大公司心存畏惧，总觉得女儿踏进那个圈子，是福是祸难以预料。但另一方面，现实的压力和周围所有人的劝说，又让他无法理直气壮地反对。毕竟，那优厚的待遇是实实在在的，女儿的未来也是他最大的牵挂。
高小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外面的每一句劝说，都像一根根丝线，缠绕着她，试图将她拉向那个未知的方向。
她确实心动了。不是因为那七千块的月薪——虽然那对她家来说是一笔巨款——更多的是因为陈明描述的“社区关系专员”的工作内容。搭建沟通桥梁，化解矛盾，促进和谐……这听起来，似乎真的可以让她在另一个层面上，继续为家乡、为像青石村这样的地方做点什么。如果她在那个位置上，是不是就能避免下一个“古树事件”？是不是就能让发展的代价小一些？
这个想法，像黑暗中微弱的火苗，诱惑着她。
但另一个声音，属于直觉和理智的声音，却在不断警告她：别天真了！赵瑞龙是什么人？他会真心让你去“化解矛盾”？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将她这个曾经的“刺头”收编、驯化，甚至利用她来安抚、欺骗更多村民的工具！一旦踏入那个圈子，她可能就再也无法保持自我，甚至可能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她想起。张桐大哥（她隐约感觉到张桐不简单）给予她无形支持和指引的林城公安局领导。如果他知道了，会赞成她去吗？大概率是不会的。他一定会看清这背后的危险。
可是……他们离她太远了。他们的世界，他们的斗争，对她而言，同样遥不可及。而眼前这份工作，却能实实在在地改变她和她家庭的命运。
第三天傍晚，陈明经理如期而至。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一位穿着职业套装、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性，陈明介绍说是分公司人力资源部的负责人。
他们没有进屋，就站在院子里，态度依旧客气，但无形中带来了一种更强的压迫感。
“高女士，考虑得怎么样了？”陈明微笑着问，目光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
高父高母紧张地看着女儿，邻居们也若有若无地在院墙外张望。
高小琴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陈经理，非常感谢贵公司的厚爱。但是……我可能无法胜任这份工作。我学历不高，也没有相关经验，而且……我对贵公司的一些做法，还是无法完全认同。抱歉。”
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拒绝。遵循了内心那份最深的不安和警惕。
陈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还没说话，旁边的人力资源女负责人开口了，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惋惜：
“高女士，您太谦虚了。您的潜力和特质，是我们通过综合评估认可的。至于经验，公司有完善的培训体系。至于认同感，这可以在工作中慢慢建立。我们真的是抱着极大的诚意而来。”她顿了顿，话锋微妙一转，“不过，我们尊重您的个人选择。只是……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有了。据我们了解，您弟弟明年就要上高中了，家里负担不轻吧？而且，青石村这边，随着项目推进，未来的变化会很大，传统渔业的生存空间……唉。”
她没有明说，但话语中的暗示却像冰冷的针，刺入高家人的心中。弟弟的学费，家里未来的生计，渔村的变迁……这些都是悬在高家头顶的现实利剑。
高母的脸色瞬间白了，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地对高小琴说：“小琴！你再好好想想！人家领导说得对，机会难得啊！你为你弟弟，为这个家想想啊！”
高父嘴唇哆嗦着，看着女儿倔强而苍白的脸，又看看一脸殷切的妻子和门外看热闹的邻居，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哑声道：“小琴……爸……爸没本事……要不……你就……就去试试？”
那一刻，高小琴看着父亲那双被海风和岁月侵蚀、此刻写满无奈与愧疚的眼睛，看着母亲焦急期盼的眼神，听着人力资源经理那看似惋惜实则隐含威胁的话语，她感觉自己筑起的心防，在现实和亲情的双重挤压下，轰然倒塌。
她可以坚持自己的原则，可以不顾自身的危险，但她无法眼睁睁看着家人因为自己的选择而陷入更艰难的境地，无法承受父母那沉重的期待和隐晦的哀求。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却被她死死忍住。她低下头，避开陈明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我……我再……考虑一下。明天……明天给您答复。”
陈明和那位女负责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好的，高女士。那我们明天等您的消息。”陈明依旧保持着风度，告辞离开。
当晚，高家一片沉寂。高小琴躺在床上，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头。她感觉自己像一艘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小船，被四面八方的浪潮推搡着，驶向一个未知而黑暗的海域。她知道，自己的坚持，在残酷的现实和沉重的亲情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也许，这就是普通人的命运吧。没有那么多快意恩仇，没有那么多坚守到底，更多的是在生活的重压下，一步步地妥协，一步步地走向自己曾经抗拒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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