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风书房内的空气，因陆清然那句“义不容辞”而稍稍流动，却旋即被更深的凝重所取代。接下状纸是第一步，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撬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铁证”壁垒。
顾临风没有耽搁，立刻将刑部初步查验的卷宗副本，以及他通过特殊渠道了解到的、未记录在正式卷宗里的一些细节，向陆清然做了尽可能详尽的简报。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从老管家清晨发现房门反锁，到强行破门后所见景象——端坐的尸体、跌落染血的佩刀、紧闭的门窗，再到那封笔迹无误却语焉不详的认罪书……一桩桩，一件件，冷静地铺陈开来。他特意提到了刀柄上仅有秦岳一人的长期使用痕迹，以及刑部文书对笔迹的反复核验确认。
“……现场便是如此。”顾临风最后总结道，眉头深锁，“门窗自内紧闭，凶器为本人佩刀且无他人痕迹，认罪书为亲笔。所有证据，环环相扣，完美地指向……自戕。”
当“完美”这个词从顾临风口中最终落下时，一直凝神静听的陆清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不是疑惑，不是震惊，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职业性的警惕。
她没有立刻回应，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指尖无意识地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处理着刚刚接收到的所有信息。
“完美自杀现场……”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很轻，却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带着一种清晰的冷意。
顾临风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不由问道：“陆顾问，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陆清然抬起眼眸，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悲愤或同情，只有一种属于绝对理性的、近乎冷酷的审视光芒。她没有直接回答顾临风的问题，反而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顾大人，您经办过无数案件，可曾见过真正‘完美’无缺的现场？”
顾临风微微一怔，沉吟道：“这……世间之事，难有绝对完美。纵是精心策划，也难免会留下蛛丝马迹。”
“不错。”陆清然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桌旁，目光扫过那摊开的卷宗副本，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尤其是在涉及生死、尤其是自杀这种极端行为的现场。”
她转过身，正视顾临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自杀，尤其是决绝的自刎，往往伴随着剧烈的心理挣扎、生理痛苦以及濒死前的本能反应。现场会留下挣扎的痕迹、血迹喷溅的不可控性、物品摆放的偶然性……这些，都是‘人性’的体现，是混乱中的真实。”
她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将顾临风带离了那充斥着政治博弈与悲愤情绪的层面，回到了刑案现场最本质的逻辑起点。
“而您刚才描述的现场呢？”陆清然的目光锐利起来，“门窗紧闭，毫无闯入痕迹——排除了外力。凶器是本人佩刀，且只有本人痕迹——指向唯一使用者。认罪书是亲笔——提供了动机。所有的证据，都严丝合缝地指向同一个结论，没有任何矛盾，没有任何多余的、无法解释的细节。”
她微微停顿，让话语的力量沉淀，然后，说出了那句让顾临风心神剧震的判断：
“顾大人，在我的认知里，过于完美的证据链，其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什么？”顾临风下意识地追问，他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隔着一层迷雾。
“这不像是一个绝望之人仓促赴死的现场，”陆清然的声音愈发冷静，带着法医特有的、抽离情感的剖析，“它更像是一个……被精心打扫、精心布置过的‘舞台’。”
她开始逐一点破那“完美”表象下可能隐藏的诡异之处：
“房门反锁，固然可以解释为自杀者不愿被人打扰。但，一个决心自刎的人，是否会如此在意死后是否立刻被人发现？还是说，这反锁的门，恰恰是为了营造一个‘密室’，从而强化‘唯有死者自己在内’的暗示？”
“佩刀上的唯一痕迹。将军常年佩戴此刀，刀柄上自然充满他个人的使用印记。凶手若戴着手套，或者行凶后仔细擦拭过刀柄，再将其塞回将军手中伪造握持，是完全可能不留下自身痕迹的。这并不能绝对排除他杀。”
“还有那封认罪书。”陆清然的目光变得深邃，“笔迹可以模仿，尤其是在当事人可能被胁迫、精神状态异常的情况下书写，笔迹出现些许符合其习惯却又带着僵硬感的‘相似’，并非不可能。而语焉不详的内容，更像是一种……被迫的、不得不写的交代，而非发自内心的忏悔。”
她每说一句，顾临风眼中的亮光就盛一分。这些疑点，并非无人想到，但在那压倒性的“铁证”面前，在“稳定大局”的政治压力下，它们太容易被忽略、被合理化。此刻被陆清然以如此冷静、如此逻辑严密的方式层层剖析出来，竟显得如此清晰，如此具有说服力！
“更重要的是，”陆清然最后说道，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遥远的将军府书房，“一个现场，如果干净到连一丝属于‘人’的混乱、矛盾、偶然性都没有，那它很可能就不是第一现场，或者，是经过人为干预、刻意‘净化’后的现场。”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顾临风，语气斩钉截铁：
“秦将军之死，绝不可能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间书房，所谓的‘完美自杀现场’，下面一定掩盖着真正的罪行！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里，有我们尚未发现的、能够颠覆一切的关键证据！”
顾临风深吸一口气，胸腔内因这石破天惊的断言而激荡不已。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基于绝对专业自信的笃定，仿佛黑暗中的灯塔，穿透了重重迷雾。
他不再犹豫。
“好！”顾临风重重一拍桌桉，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火焰，“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亲眼看一看，这个‘完美’的现场，到底藏着怎样的鬼蜮伎俩！”
“陆顾问，”他郑重道，“本官会立刻安排，不惜一切代价，让你进入将军府书房，进行彻底的勘验！”
直觉，已经指明了方向。接下来，便是用专业的目光，去验证这直觉，去揭开那血色迷雾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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