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厢颠簸，林悠然却在这颠簸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稳。黑鹰的护卫们骑术精湛，将马车护在正中，前后各有探路的斥候，形成严密的护卫阵型。
她靠在软垫上，碧玉竹簪依旧绾在发间，此刻正散发着一股温和的暖流，如春日的溪水，缓缓渗透进她受损的经脉。之前强行引动三种力量带来的反噬仍在，五脏六腑如同被火燎过般灼痛，双臂更是连抬起都困难。但竹簪传来的生机之力，正在一点点修补着那些细小的裂痕。
潜影坐在车厢对面，已经简单包扎了伤口，闭目调息。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平稳了许多。枭七骑马跟在车窗外，偶尔低声向车内汇报行程。
“王妃，我们已经绕开了两个可能设卡的小镇，按现在的速度，天亮前能抵达太湖东岸的隐蔽码头。”枭七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水云居的船会在卯时三刻准时接应。”
林悠然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后退的夜色。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远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她想起溪头村那场血战，想起那些为了保护她而牺牲的人——灰隼最后决然离去的背影、潜影浑身浴血却寸步不退的坚守……
还有那枚竹簪。
“青竹令。”她低声重复这个名字。祭司贪婪的眼神犹在眼前，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为何三眼教如此不惜代价要夺取？又为何会选择她？
许多疑问盘旋心头，但此刻她最挂念的，仍是京城。
父亲病危的消息如同巨石压在胸口。林悠然闭上眼睛，记忆中父亲的身影浮现——那个总是严肃却会在她犯错时悄悄为她遮掩的父亲，那个在朝堂上刚正不阿却对妻女无比温柔的父亲。她离家那日，父亲还站在府门前目送，身形笔直如松。
而景澜……
心口传来一阵细微的悸动，不是伤痛，而是一种玄妙的感应。她抬手抚上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灼痛后的冰凉——就在黑鹰出现、她脱离险境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连接被重新接续。
是他吗？是景澜感应到了她的危险，还是……他也正身处险境？
林悠然不敢深想，只能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新生命的心跳依旧平稳有力，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危险都无所畏惧。孩子，再等等，再坚持一下，娘亲一定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
天光破晓时，马车终于抵达太湖畔。
这是一处极为隐蔽的小湾，芦苇丛生，水雾弥漫。一艘看似普通的乌篷船静静停靠在简陋的木栈桥边，船头站着一名蓑衣斗笠的老者，正慢悠悠地整理渔网。
但林悠然一眼就看出，那老者站姿沉稳，呼吸绵长，分明是修为不低的高手。船篷内，还有两道收敛得极好的气息。
“莫老。”枭七下马，向老者抱拳。
老者抬头，斗笠下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他目光扫过马车，在枭七和潜影身上稍作停留，最后落在刚被搀扶下车的林悠然身上，尤其是在她发间的竹簪上凝视片刻。
“上来吧。”莫老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雾大，正好行船。”
林悠然在潜影的搀扶下登上乌篷船。船舱内干净整洁，铺着柔软的褥子，还备有清水和简单的吃食。莫老撑起竹篙，乌篷船无声滑入浓雾之中。
太湖的晨雾果然极浓，三尺之外便看不清景物。船行其中，只能听到轻柔的水声和竹篙破水的声响。莫老的撑船技术极好，船身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晃动。
林悠然靠坐在舱内，透过半开的帘子看向外面白茫茫的世界。雾霭流动，偶尔露出远处青山的轮廓，如同水墨画中淡淡的远山。这静谧的景象，与昨夜的血腥厮杀仿佛两个世界。
“莫老是水云居的守门人之一，在太湖上行船四十年，没有他找不到的水路，也没有外人能跟上他的船。”枭七低声解释，“王妃可以放心休息，到达水云居还需要一个时辰。”
林悠然确实疲惫至极，竹簪的修复让她身体放松下来，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她强撑着精神，问：“水云居……是什么地方？”
“是苏氏在太湖的一处别业，但更准确地说，是苏氏先祖为‘守莲人’建造的避难之所。”回答的是莫老，他背对着船舱撑船，声音随雾气飘来，“三百年来，只启用过三次。您是第四位住进去的客人。”
守莲人？林悠然心中一动，还想再问，却实在支撑不住，眼皮沉沉落下。
她是被一阵清越的鸟鸣声唤醒的。
睁眼时，发现自己已不在船上，而是躺在一间临水的雅室里。房间不大，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雅致——竹制的家具，素白的纱帐，临水的一面是完全敞开的，外面是波光粼粼的湖面，远处青山如黛。
阳光透过竹帘洒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和荷花的清香。
她身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过，换了干净的素色衣裙。双臂虽然依旧无力，但灼痛感减轻了许多。最让她惊喜的是，小腹处传来的胎动平稳而有力，孩子似乎很喜欢这里的环境。
“您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
林悠然转头，看见一名青衣侍女端着药碗走进来。侍女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眼神清澈，行走间步伐轻盈，显然也习过武。
“这里是水云居的‘听荷轩’。”侍女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恭敬道，“奴婢青芷，负责照料您起居。莫老交代，您醒来后先服药，这是苏家秘制的‘清蕴散’，对内伤有奇效，对胎儿也无害。”
林悠然在青芷的搀扶下坐起，接过药碗。药汁呈淡青色，气味清苦中带着回甘。她慢慢饮下，一股温润的药力很快在体内化开，与竹簪的生机之力相辅相成，修复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潜影和枭七他们呢？”她问。
“潜影大人在隔壁‘倚竹轩’养伤，枭七大人已经返回复命。水云居目前有十二名护卫，都由莫老统领，您放心，这里很安全。”青芷答道，“另外，苏淮安公子三日后会来拜访。”
苏淮安？林悠然记得这个名字。江南苏氏的少主，景澜曾提过，苏氏是少数能在朝堂与江湖间保持微妙平衡的世家，也是北境在江南的重要盟友。
看来，景澜早已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在水云居的第一天，林悠然大多时间都在休息和调养。
青芷是个细心的侍女，不仅精通药理，还做得一手好菜。太湖的鱼鲜、时令的蔬果，经她巧手烹调，既美味又滋补。林悠然的胃口渐渐好转，气色也一日比一日好。
竹簪依旧日夜散发出温和的生机之力，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医者，一点点修复她受损的根基。林悠然能感觉到，这次重伤虽险，但在竹簪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她的经脉似乎比以往更加坚韧。体内那三股力量——圣莲的银辉、漠北之子的金芒、竹簪的青气——虽然依旧各自为政，但彼此间的排斥似乎减弱了少许。
第二日，她能在青芷的搀扶下到临水的回廊上走走了。
水云居果然如它的名字，是一座建在湖湾深处的建筑群。主体是几座以廊桥相连的竹楼，依着湖岸地势错落分布，一半在岸上，一半架在水面。四处都是竹子，风过时沙沙作响，与湖水的波光相映成趣。
这里极其隐蔽，从湖上望来，只会看到茂密的芦苇和竹林，根本发现不了建筑。而据青芷说，水下还有暗桩和机关，外人船只根本无法靠近。
下午，潜影过来请安。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自如行动。
“王妃的气色好多了。”潜影行礼后，站在廊下回报，“属下已经与莫老确认过水云居的防卫布置。外围有阵法，内里有暗哨，湖下有机关，除非大军围剿，否则很难攻破。而太湖水域复杂，大军根本无法展开。”
林悠然点点头，看向湖面远处。几只白鹭掠过水面，姿态悠闲。
“京城……有消息吗？”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潜影沉默片刻，低声道：“枭七离开前留了话，说王爷已安全返京，正在处理紧要事务。具体的，要等苏公子来才能知道更多。”
紧要事务……林悠然明白这是婉转的说法。景澜面对的，是周成安的阴谋、皇帝的病重、朝堂的动荡，还有林家的危局。每一件都足以让人焦头烂额。
而她，却只能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等待。
“我想去看看藏书阁。”林悠然忽然说。
青芷说过，水云居有一座小藏书阁，收藏的多是苏氏历代收集的杂书、游记、地方志，还有一些关于太湖传说、上古秘闻的手札。
既然要等，既然暂时无法与他并肩作战，那至少，她要弄明白自己身上的秘密——圣莲、漠北之子、青竹令，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有三眼教不惜一切要夺取的东西，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力量。
藏书阁在最高处的一座竹楼里。
推开竹门，淡淡的书卷气和竹子的清香扑面而来。阁内不大，三面都是到顶的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各种书籍、卷轴和手札。临窗有一张竹案，上面笔墨纸砚齐全。
林悠然在青芷的搀扶下，慢慢走过书架。书脊上的标签显示着分类：太湖风物、吴地传说、上古异闻、医药杂录、阵法初探……
她的目光最终停在“上古异闻”那一栏。
抽出一本泛黄的手札，封面用古朴的字迹写着《太湖源流考》。翻开，开篇便是：
“太湖者，古称震泽，乃禹王导水所成。然民间古老人言，太湖之底，另有乾坤，乃上古圣战遗迹，有封印存焉……”
林悠然心中一动，继续往下翻。手札中记载了许多光怪陆离的传说——湖底有龙宫、有水族国度、有上古修士留下的洞府，还有关于“圣莲”起源于太湖之心的零星记载。
另一卷名为《青竹秘录》的残卷，则让她更加震惊。其中提到：
“青竹令，非金非玉，乃上古建木一枝所化，内蕴无尽生机，可镇邪祟，可愈万伤。唯圣莲血脉或心怀至纯至善者能引其力。传闻中，青竹令共七枚，散落四方，若齐聚，可启……”
后面的部分残缺了。
林悠然抚摸着发间的竹簪。建木，上古神话中连接天地的神树。这枚看似普通的碧玉竹簪，竟是神树之枝所化？
她又找出几本关于漠北传说的记载，其中提到了“狼神契约”的起源——远古时期，人族与狼神一族立约，狼神赐予人族战士力量，人族则承诺世代守护北境安宁。而“漠北之子”，是狼神选中的血脉继承者，背负着维系契约的重任。
圣莲宿主、青竹令、漠北之子的母亲……这些身份重叠在她一人身上，真的是巧合吗？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芷推门而入，神色有些凝重：“王妃，莫老传来消息，太湖水域今日出现了几艘不明来历的商船，在附近水域反复游弋，像是在探查什么。”
林悠然合上书卷，眼神沉静下来。
该来的，终究会来。
水云居再隐蔽，也并非绝对的安全。三眼教不会轻易放弃，而她的行踪，恐怕也已经被某些人盯上了。
“告诉莫老，加强警戒。”她站起身，虽依旧虚弱，脊背却挺得笔直，“另外，我想尽快见到苏公子。”
她需要知道外界的局势，需要知道景澜的计划，也需要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这江南之地，不仅是被保护，而是真正成为能与他并肩作战的力量。
湖风穿堂而过，吹动书页哗哗作响。那些古老的字迹在阳光下忽明忽暗，仿佛在诉说着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而太湖深处，湖水之下，似乎真的有某种存在，与发间的竹簪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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