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的证言
游击队的驻地医务所内，时间在草药的苦涩气味和伤者压抑的呻吟声中缓慢流淌。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木窗的缝隙，在泥土地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中尘埃浮动。
秦书婉靠坐在木榻上，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隔着一道粗布帘子的另一张床铺。她的脚踝敷了药，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灼痛，但心却悬在半空。何彩珠坐在她榻边的矮凳上，匕首横在膝头，闭目养神，但紧绷的嘴角和不时微动的耳廓显示她并未真正入睡。柳小眉蜷在角落的草垫上，似乎睡着了，但眼皮下的眼珠却在不安地转动。
帘子后面，老医官孙老头花白的眉头紧锁，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正用一把银质的小镊子，极其小心地从石根生肩窝那处发黑溃烂的伤口深处，夹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泛着幽蓝光泽的纤维——那是淬毒弩箭上脱落的毒物残留。每一下动作，都伴随着昏迷中石根生无意识的、细微的抽搐和喉咙里溢出的痛苦呜咽。浓稠的、带着恶臭的黑血不断从伤口渗出，被孙老头用草药水反复冲洗。
周卫国大队长悄无声息地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脸色凝重，显然刚结束一场紧张的会议。他没有打扰孙老头，只是站在帘子旁，目光沉静地看着，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石根生的证词，关乎牺牲的战友，更关乎那个可怕的“零号实验室”，至关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石根生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溺水者般的吸气声！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孙老头动作一顿，立刻俯身，将耳朵贴近石根生的胸口仔细倾听，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瞳孔。
“怎么样？”周卫国压低声音，急切地问。
孙老头没有立刻回答，他迅速取出几根最细的银针，手法如电，刺入石根生头顶和胸口的几处大穴。石根生的抽搐渐渐平复下去，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丝？
“毒……暂时逼住了一点……”孙老头的声音沙哑疲惫，带着不确定，“但伤了根本……失血太多……能不能醒，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摇了摇头，继续专注地清理伤口。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飘摇。秦书婉闭上了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又过了不知多久，就在夕阳即将收尽最后一抹余晖，屋内光线暗淡下来，小刘卫生员准备点燃油灯的时候——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从帘子后传来。
“水……”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屋内却清晰可闻！
秦书婉猛地睁开眼！何彩珠也瞬间睁开了眸子！周卫国一个箭步跨到床边！
孙老头更是精神一振，连忙对小刘示意。小刘赶紧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湿润石根生干裂起皮的嘴唇。
石根生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眼神起初是涣散、空洞的，充满了茫然和痛苦，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开始慢慢聚焦。他首先看到了孙老头满是皱纹的脸和周卫国军帽上的红星，眼神中透出困惑和一丝本能的警惕。他试图移动，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紧皱起。
“根生！根生同志！你醒了？！”周卫国俯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但语气中的激动难以掩饰。
石根生循声望去，当他的目光越过周卫国的肩膀，看到帘子外榻上挣扎着想要坐起的秦书婉和一脸关切的何彩珠时，他涣散的眼神猛地一凝！仿佛记忆的闸门被轰然冲开！
“曼……曼丽姐？！何姐？！” 他嘶哑地喊出声，声音虽弱，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恐惧？他猛地想坐起来，却又因剧痛跌躺回去，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刚换的纱布。
“根生！别动！躺着！” 秦书婉急声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何彩珠也快步走到床边，虽然没说话，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发红的眼圈泄露了她的情绪。
“根生同志，你感觉怎么样？这里是江北游击支队驻地，你们安全了。”周卫国按住他，沉声说道。
“游击……支队？”石根生茫然地重复着，眼神在周卫国的军装和秦书婉之间来回移动，似乎在确认这不是梦境。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瞳孔骤然收缩，一把抓住周卫国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嘶声道：“支队长！李支队长他……铁山大哥他们……为了掩护我们……牺牲了！全都……牺牲了！” 泪水瞬间从他眼角汹涌而出，这个年轻的战士在巨大的悲痛和虚弱面前，终于崩溃了。
周卫国反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虎目含泪，重重点头：“我知道了！根生同志！李文英支队长和牺牲的同志们，都是好样的！他们的血不会白流！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石根生哭得浑身颤抖，哽咽难言。
秦书婉强忍泪水，靠近床边，低声而清晰地问：“根生，你还记得吗？那个山坳……‘零号实验室’……你们看到了什么？”
听到“零号实验室”几个字，石根生身体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脸上露出了极度恐惧和愤怒交织的神情。他死死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的话：
“看……看到了……水泥房子……冒着黄烟……穿白衣服、戴……戴猪嘴面具的鬼子……拿活人……做实验……铁丝网里……的人……像牲口一样……被毒气……被虫子咬……烂掉……死了就……烧掉……” 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一口气，仿佛那些地狱般的景象正在眼前重演，“还……还有……冷冻的……罐子……里面……泡着……小孩……的胳膊……”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来自地狱的证词，周卫国、秦书婉、何彩珠乃至旁边的孙老头和小刘，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愤怒、恶心、悲恸……种种情绪如同巨浪般冲击着每个人！
“畜生！”周卫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一拳狠狠砸在床板上！
秦书婉脸色惨白，身体微微摇晃，何彩珠连忙扶住她。
石根生仿佛用尽了最后力气，虚弱地喘息着，但眼神却死死盯着周卫国：“还……还有……图纸……松本……办公室……保险柜……二层……有……有实验室的……草图……和……通风管……道图……曼丽姐……让我……记住……”
松本的办公室！保险柜里的草图！这和林曼丽昏迷前透露的信息完全吻合！石根生的证词，成为了最有力的佐证！
“我知道了！根生同志！你立了大功了！”周卫国重重拍了拍石根生的手背，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和决绝的杀意，“你好好休息！养好伤！这笔血债，我们一定让鬼子血债血偿！”
石根生似乎安心了些，极度疲惫和虚弱再次袭来，他眼皮沉重地合上，又昏睡过去，但这一次，呼吸似乎平稳了许多。
周卫国直起身，脸色铁青，对秦书婉和何彩珠沉声道：“秦女士，何女士，石根生同志的证词非常重要！我现在必须立刻向支队部详细汇报！你们先休息，具体的行动计划，我们稍后再议！”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杀气。
秦书婉和何彩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沉重和决然。石根生的苏醒和证词，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通往那个魔窟的大门，也点燃了复仇的火焰。接下来的路，注定更加艰难，也更加义无反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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