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集暗哨
火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铁兽,喘着粗气,在苏北平原上缓慢爬行。窗外,连绵的阴雨将天地染成一片浑噩的灰黄。被战火反复犁过的土地,村庄残破,田野荒芜,偶尔可见倒毙在路旁的饿殍,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深重的苦难。
林曼丽蜷缩在三等车厢拥挤肮脏的角落里,粗布头巾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刻意保持着一种乡下妇人特有的、畏缩而麻木的姿态,但隐藏在头巾阴影下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车厢内的每一个人,捕捉着任何一丝可疑的气息。
身体的疼痛如同附骨之疽,高烧虽退,但伤口在简陋条件下的长途颠簸,依然让她虚弱不堪。她必须用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发出痛苦的呻吟,才能让那双本应灵巧的手,看起来只是无力地搭在膝盖上。
她的新身份,是一个名叫“秀芹”的寡妇,家乡遭了兵灾,丈夫死了,无奈去苏北投靠远房表亲。包袱里除了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杂合面饼子,就是一小包用油纸仔细裹着的草药粉,这是老方能给她准备的全部家当。
火车在一个名叫“堰口”的小站短暂停靠。上下车的人流带来一阵短暂的混乱。林曼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注意到站台上有两个穿着黑色绸衫、眼神游移的男人,不像普通旅客,倒像是地方上的侦缉队或者帮会分子。她将头埋得更低,下意识地捂嘴轻轻咳嗽,完美地扮演着一个病弱妇人的角色。
幸运的是,那两人的注意力似乎被几个带着大件行李的商人吸引了过去。火车鸣笛,再次启动,将小小的堰口站抛在身后。林曼丽暗暗松了口气,但神经依旧紧绷。她知道,离开上海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她的目的地是柳集镇,一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小地方,但却是地下交通线上的一个重要节点。按照老方提供的联络方式,她需要在镇上的“济生堂”药铺,找一个叫“崔老七”的伙计。
几天后,历经数次盘查和徒步跋涉,当林曼丽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站在柳集镇破败的街口时,已是黄昏。细雨依旧靡靡,小镇笼罩在灰暗的湿气中,青石板路湿滑泥泞,两旁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显得死气沉沉。只有几个蹲在屋檐下抽旱烟的老人,用浑浊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外乡女人。
“济生堂”的招牌很旧,字迹斑驳。林曼丽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浓郁而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药铺里光线昏暗,柜台后只有一个穿着打着补丁的蓝布短褂、正在低头用力碾药的年轻伙计。他看起来二十出头,身材精瘦,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林曼丽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瓮声瓮气地问:“抓药?”
林曼丽走到柜台前,用带着浓重江南口音的、怯生生的声音说:“我……我找崔七哥。”
伙计碾药的手微微一顿,头也没抬:“我们这没有姓崔的。”
“是……是表舅让我来的,说我娘家的兄弟,托他捎了点山货。”林曼丽按照暗号,继续说道,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伙计终于再次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林曼丽,特别是她那双虽然疲惫却难掩清亮的眼睛。他放下药碾子,拍了拍手上的药末,走到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迅速闩上了门板。
转过身,他脸上的憨厚表情瞬间褪去,眼神变得锐利而沉稳,压低了声音:“你就是……‘青瓷’同志?”他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显然,他接到了上线的通知,知道会有重要人物前来,但没想到会是这位传说中刚从76号魔窟脱险的王牌。
林曼丽微微点头,虚弱地靠在柜台上,几乎站立不稳:“我是。你是……崔老七?”
“我叫石根生,伙计们都叫我石头。崔老七是我师父,也是这里的负责人,他前天去县城进药材,还没回来。”石根生连忙从柜台后搬出一张凳子让林曼丽坐下,又手脚麻利地倒了一碗温水,“你伤得不轻,我先帮你看看。”
他没有多问,显示出良好的纪律性和应变能力。他仔细检查了林曼丽的伤口,眉头紧锁:“发炎了,得重新清理上药。你等等,我去后面拿家伙。”
趁着石根生去后堂取药的工夫,林曼丽迅速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药铺。药材堆放还算整齐,但看得出生意清淡,角落里积着灰尘。这里显然不仅是联络点,可能也是一个小型的庇护所。
石根生很快回来,拿出干净的布条、烧酒和一种黑乎乎的药膏。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气呵成。“这药膏是师父的独门配方,对付外伤发炎很有效。”他解释道,“镇上鬼子和伪军查得时紧时松,我们这里还算安全。你先安心住下,等师父回来。”
林曼丽感激地点点头。这个叫石根生的年轻人,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机警、沉稳、可靠。
第二天傍晚,药铺的后门被有节奏地敲响。石根生警惕地问了口令,才打开门。一个穿着半旧长衫、提着药箱、面容清瘦、约莫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闪身进来,正是“济生堂”的掌柜,代号“老刀”的崔老七。
崔老七看到林曼丽,眼中同样闪过震惊,但他很快平静下来,示意石根生去前面照看。他仔细听取了林曼丽简短的叙述(省略了“孤灯”等绝密信息,只强调了“零号实验室”的威胁和重建交通线的任务)。
崔老七沉吟良久,瘦削的脸上表情凝重:“林同志,你的到来是意外之喜,也是巨大的风险。你的伤势需要时间调养。至于‘零号实验室’,我也只是听到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是在北边靠近山区的地方,有日本人的‘防疫给水部队’在活动,戒备极其森严,外人根本无法靠近。”
他顿了顿,继续道:“目前镇上,除了我和根生,还有两位同志可以信任。一位是镇小学的乔云璋乔先生,有文化,负责情报的初步分析和传递;另一位是镇东头铁匠铺的王铁山,身手好,熟悉周边三教九流,消息灵通。不过……”
崔老七叹了口气:“前段时间敌人清乡,我们损失了不少同志,交通线几乎瘫痪。现在要重建,困难重重。而且,如果真如你所说,日本人在搞细菌武器,那我们必须有更专业的人手,比如懂医的,懂化学的,否则就算找到线索,也可能无法识别,甚至白白牺牲。”
林曼丽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缺乏专业人才,这是目前最大的短板。
“当务之急,是先稳住脚跟,摸清周边敌情,同时寻找可靠的、有专业背景的同志。”林曼丽冷静地分析,“我的身份是‘秀芹’,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留在柳集。另外,要尽快和乔先生、王铁山同志取得联系,了解他们掌握的情况。”
崔老七点头:“这个我来安排。你可以暂时以我远房侄女、帮佣的身份留在药铺。乔先生那边,明天我让根生以送药的名义去接触。王铁山性子直,但可靠,我晚上去找他谈。”
初步的计划定下,但林曼丽心中并无轻松之感。“零号实验室”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她这个小组成员,一位老成持重但缺乏现代科学知识的老郎中,一个机灵勇敢的年轻伙计,一位文质彬彬的小学教师,一位勇武耿直的铁匠——面对可能存在的、超出他们认知的细菌战威胁,他们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小队,显得如此单薄。
然而,这就是现实。在敌后,没有那么多选择,只能依靠坚定的信念和有限的资源,去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夜深了,柳集镇死一般寂静,只有远处炮楼上探照灯的光柱,偶尔划过漆黑的夜空。林曼丽躺在药铺后堂简陋的小床上,伤口依旧疼痛,但思绪却异常清晰。
“青瓷”已碎,但她还活着。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带着新的代号和使命,她必须像野草一样,顽强地扎根,然后,向着那隐藏在最黑暗处的罪恶,蔓延生长,直到将其彻底摧毁。
新的斗争,刚刚开始。小组的成员们,也将在这残酷的考验中,逐渐展现出他们各自的光彩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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