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的春日,比汴京来得更早一些。
斜阳透过新发的柳叶,在女子学堂的青石阶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齐英送走最后一个学生,站在学堂门口,看着她们像归巢的雀儿般,三两成群,说说笑笑地消失在巷陌深处。
她们的书包里或许装着《千字文》,或许装着工坊新教的绣样,眼神里没有她年少时常见的畏缩与茫然,只有属于这个年纪的、未经摧折的明亮。
她轻轻拢了拢衣襟,几年光阴,足以让惊涛骇浪沉淀为深潭微澜,如今的她是这所女子学堂的女红先生,偶尔也教些简单的算学。
是开封府每年的来信,和这片土地上日渐生长的生机,一点点抚平了她心底最深的褶皱。
“齐先生。”
低沉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齐英回头,看见罗北站在那里,依旧是那副沉默硬朗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常年凝结的冰霜,似乎被洪州的暖风融化了些许。
他如今是洪州府的捕头,职责所在,却也总能在她下学时,“恰好”路过。
“罗捕头。”
齐英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多年的默契,已无需太多言语。
罗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开封府来的公文。另外……晏相不日将亲至洪州,推广新粮种。”
“晏相……”
齐英接过那封每年如期而至的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笺边缘。
信的内容一如既往,是开封府对洪州旧案相关人员的例行关怀,措辞官方而克制。
但她知道,执笔人,或者说,授意人,是晏安。
这是一种无言的守护,也是一种无声的愧疚。
当年离开开封府时,晏安看着她,唇瓣几度翕动,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她当时无法理解的、沉重到近乎痛苦的情绪,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保重”。
天各一方,三年已过,纵有千般疑惑,也沉在了心底。
如今,终于要再见了吗?
她望着被晚霞染红的天际,轻声道:“终于……要再见面了。”
三日后,洪州府衙。
晏安一身紫棠丞相官袍,端坐于公堂侧首,展昭按剑立于其身侧,目光沉静如渊。
包拯虽未亲至,但其威严,仿佛已借由晏安的存在,笼罩了整个府衙。
洪州知州,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神闪烁的中年官员,正额角渗汗地汇报着政务,言语间不乏对推广新粮种“恐劳民伤财”、对女子工坊“有伤风化”的隐晦阻挠。
晏安静静听着,未置一词。
直到他话音落下,堂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时,她才缓缓抬眼。
“王大人,”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你阻挠的,不只是几亩粮种、几间工坊。你掐灭的,是洪州女子安身立命的希望,是洪州百姓吃饱穿暖的可能。”
那王知州脸色一白,强自镇定:“下官不敢!下官只是……只是遵循祖制,体恤民情……”
“祖制?民情?”晏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那你可知,何为真正的民情?”
她抬手,轻轻一挥,张龙赵虎顺势而出,将一叠账册、卷宗重重放在王知州面前。
“这是你贪墨修河款项、克扣工坊拨银、暗中授意乡绅阻挠女子入学的铁证!”晏安的声音陡然转厉,如金玉交击,“我容得下你骂我牝鸡司晨,但容不下你披着官服,行此祸国殃民之举!来人!”
“在!”
“摘去他的乌纱,剥去他的官袍!押解回京,交刑部与大理寺严审!”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堂下诸多原本对这位女相心存疑虑的洪州官员,此刻皆噤若寒蝉,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位传奇女子,并非只有仁慈与智慧,更有雷霆手段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尘埃落定后,晏安来到齐英的住处。
那是一个带着小院的清静所在,院角种着几畦蔬菜,长势正好。
齐英站在院门口,穿着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洗去了学堂里的粉笔尘埃,更显沉静。
两人相见,一时无言。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交错。
一个是身居高位、紫袍玉带的当朝丞相,眉宇间是经国纬业的沉淀,却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紧张。
一个是浴火重生、扎根乡土的学堂女师,眼神里是风雨过后的平和,却也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复杂。
“齐英姑娘。”
晏安先开了口,声音比在公堂上柔和了许多。
“晏相。”
齐英敛衽行礼,姿态恭敬,却透着疏离。
晏安的目光扫过整洁的小院,落在屋内书桌上摊开的书本和绣架上,眼中流露出真切的赞许:
“你将这里打理得很好,学堂的孩子们也很喜欢你。”
“托晏相与开封府的福,洪州如今,很好。”
齐英垂眸,语气平静无波。
展昭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那股无形的张力,他无声地后退了几步,倚在院门边,抱剑而立,目光望向远方,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了她们。
当他的身影退出视野的瞬间,院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晏安深吸了一口气,一直挺直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那层丞相的威仪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底下那个始终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女子。
“齐英,”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件事,我欠了你很多年……今天,我必须告诉你。”
齐英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早已预感到的审判。
“我……早就知道……”晏安的声音干涩,“在我刚到开封府不久,我就知道‘洪州遗恨’会发生,知道郑宁的罪行,知道……你会经历什么。”
齐英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窒,尽管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证实,那股寒意依旧瞬间窜遍了四肢百骸。
“我知道却无法尽言,身负桎梏,以为能凭借‘先知’扭转一切……却最终发现,历史的惯性如此强大,我终究……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晏安的眼圈微微泛红,她强迫自己看着齐英,不闪不避,“我选择了沉默……眼睁睁看着你,和那些姑娘……走向那条路。”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与无力:
“我后来的所有弥补,推广新政,在洪州设学堂工坊,每年给你写信……与其说是帮助你,不如说,是为了减轻我内心那无法排遣的愧疚。我无法原谅当时的自己,至今也不能。”
她终于将埋藏心底多年、最不堪的动机剖白出来:
“我不求你原谅,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但你有权知道真相,你的苦难……曾是我知晓却未能阻止的过去。”
话音落下,小院里只剩下风吹过菜叶的沙沙声。
齐英沉默了。
震惊、愤怒、悲伤、被背叛感……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剧烈翻腾,她的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
她应该怨的,她有权恨的!
如果她早点说出来,哪怕只是暗示,自己和那些姐妹们的命运,是否会不同?
这股怨气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当她抬起眼,目光越过晏安微微颤抖的肩膀,看到的却是——
学堂的方向,传来女孩子们下学后银铃般的笑语。
不远处女子工坊的屋顶,升起袅袅的、象征生计与希望的炊烟。
更远处,洪州城外的坡地上,依稀可见农户们正在官府指导下,热火朝天地播种着晏安带来的新粮种……
这片土地,正因为眼前这个充满愧疚的女子,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股汹涌的怨气,在接触到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时,竟奇异地开始消散。
她想起了自己如今能站在这里教书育人,是因为晏安力排众议推广的女子学堂。
想起了街上那些能挺直腰板走路的女子,是因为晏安设立的工坊给了她们生计。
想起了农户们脸上久违的希望,是因为那些高产的粮种……
过了许久,久到晏安几乎以为会等到一场责难或永远的决裂时,齐英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
“我……是想恨你的。”她坦白道,语气里没有激烈,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然,“可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或许会永远停留在那个地狱里,连同那些姐妹的冤屈,一起烂在洪州的泥里。”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这片焕然新生的土地,眼神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可是,晏先生……”她换回了这个最初的、带着敬意的称呼,看向晏安,“你看看现在的洪州。”
“因为你,很多女孩不用再经历我的痛苦。很多家庭,因为新粮种和工坊,能吃上一顿饱饭,看到未来的盼头。”她的声音渐渐有了力量,“你用后来的所作所为,在一点点填补你当初的沉默,在为这片土地赎罪。”
“我们都无法改变过去了。”齐英最终看向晏安,眼神里已没有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一种近乎慈悲的释然,“但你看,因为你,洪州的未来,到底是不一样了。”
她微微吸了口气,说出那句压在心底最终释然的话:
“怨恨你需要力气,而我的力气,要用来活好你和那些姐妹们替我挣来的,这个崭新的当下。”
晏安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无声地滑落。
不是委屈,而是某种背负太久、终于得以稍稍卸下的释重。
齐英没有说“原谅”,但这句“活在当下”,比任何宽恕都更有力量。
就在这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攥着一把刚采的野花,怯生生地跑进院子,将花塞到齐英手里:“齐先生,送给你!”
然后她好奇打量着身着华贵紫袍的晏安。
晏安蹲下身,散去所有威仪,温柔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柔声问:
“在学堂念书开心吗?”
“开心!先生教我们认字,还说以后要教我们算数,看明白田里的收成!”
小女孩脆生生地回答,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
阳光洒在三人身上,温暖而和煦。
两个命运因悲剧而深刻交织,又因共同的理想与各自的坚韧而并肩站立的女子,在这片承载着痛苦与新生的土地上,完成了一场跨越数年的灵魂对话。
过去的伤痕无法抹平,但未来,已在她们手中,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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