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披风和那个顺路的托付,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动荡尚未平复,新的波澜又悄然而至。
晏安发现,自己开始无意识地“回应”那份过度的守护。
她会在他巡夜路过时,将窗前的灯烛拨得更亮一些——这不过是希望巡夜之人能看清前路,仅此而已。
有时,她会假装起身活动,走到窗边,借着伸展手臂的间隙,飞快地确认一眼那抹代表安全的湛蓝是否仍在岗——这不过是确认防卫力量的例行公事。
她会在与公孙策、包大人讨论棘手案件时,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展昭。不需要言语,只需一个眼神交汇,他似乎就能读懂她思路的卡顿或灵光一现,有时是一个微微的颔首,有时是一个不易察觉的、代表着认同的眼神。
这种无声的默契,让她感到一种思维被接住的顺畅感,如同找到了最合用的工具。
她甚至开始留意那些更琐碎的、关于他的细节。
注意到他似乎不喜甜食,但对城南一家老字号的桂花糕却会多尝一块。
发现他惯用的剑油,除了松木清气,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薄荷凉意,提神醒脑。
她记得他上次随口提过,深秋夜巡时,若能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便能驱散大半寒意。
这些观察和记忆,不再仅仅是“观察日志”里的冷冰冰的记录,它们开始带着实用性,悄悄影响她的行为。
比如,格物院新得了宫里的赏赐,有几盒精致的江南点心,她会在分给众人时,“恰好”将那份不甜腻的芝麻酥留给了他——这不过是合理的资源分配,避免浪费。
比如,她托人从南疆带回几种特殊的植物精油,在调配格物院常用的提神药油时,“顺便”试验性地加入了一丝薄荷——这不过是一次严谨的配方改良实验。
比如,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她“刚好”让厨房多备了些羊杂汤,给值夜的护卫们驱寒——这不过是体恤同僚的基本操守。
这些举动细微得几乎无人察觉,连晏安自己起初都坚信其动机纯粹,不掺杂质。
直到某次,她看到展昭拿起那块芝麻酥时,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放入了怀中。
直到她闻到从他巨阙剑上飘来的、那丝熟悉的、带着她试验痕迹的薄荷清气。
直到张龙大哥大咧咧地拍着展昭的肩膀说“展大人,今晚这羊杂汤可真带劲,跟安妹子吩咐厨房做的一个味儿”时,展昭看向她那个深邃而了然的眼光……
晏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回应”,在旁人眼中,早已超出了普通同僚的范畴。
她并非有意为之,却已在不经意间,默许了他侵入自己生活的边界,也默许了自己去适应他的存在。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丝事情脱离掌控的警觉,但更多的,是一种对这份日益牢固的共生关系的默认。
机会很快来了。
包拯命她与展昭一同前往城郊,查验新修缮的官道以及沿途驿站的状况,此行需在外两日。
秋日的官道两旁,稻田已收割,露出大片褐色的土地,远山层林尽染。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着,晏安靠着车窗,翻阅着工部送来的道路修缮记录,展昭骑马护在车旁,身姿挺拔如松。
行程过半,天色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紧接着,冰冷的秋雨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瞬间模糊了天地。
“展大人,雨太大了!前边有座废弃的山神庙,可要暂避?”
车夫在外高声喊道,声音被雨声打得七零八落。
“去山神庙!”
展昭的声音透过密集的雨幕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马车很快驶入一处略显破败但尚能遮风挡雨的山神庙庭院。晏安下了马车,站在庙宇狭窄的屋檐下,看着外面如瀑的雨帘和被打得瑟瑟发抖的草木。深秋的雨寒气极重,风裹挟着雨丝斜扫进来,打湿了她的裙摆,冷意瞬间穿透布料,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几乎在她瑟缩的瞬间,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气息的披风再次落在了她肩上,这次,他还细心地往前拉了拉,用披风的前襟将她整个人更严实地裹住,高大的身躯随之移动,如同一道沉默的壁垒,彻底挡住了侧面吹来的风雨。
“冷?”
他低头问,声音近在咫尺,呼吸间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
晏安抬起头,看到他额前的发丝已被雨水打湿,几缕黑发贴在饱满的额角,肩甲处的官袍颜色深了一块,显然是湿透了。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而他的眼神,却一如既往地、专注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还好。”
她轻声回答,声音被风雨声掩盖了些许。但被他紧紧裹住的披风和他身躯阻挡带来的绝对安全感,是如此真切,让她在这荒郊野岭、凄风苦雨的破庙前,感到了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奇异的安稳。
两人并肩站在窄檐下,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世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敲打着庙宇的屋瓦和庭院的地面,奏响着单调而巨大的乐章。
“这雨……不知何时能停。”
晏安望着迷蒙的雨幕,轻声说道,更像是在打破这因物理距离过近而产生的微妙不适。
“看云层厚度,怕是要下一阵。”
展昭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低沉而平稳,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底因天气和陌生环境而生出的一丝不安。
又是一阵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狭小的空间,紧密的距离,隔绝的环境,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放大了。
晏安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之人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度,能闻到他身上被雨水浸湿后,那股清冽气息愈发明显,混合着皮革和金属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存在感。她甚至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与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她忽然想起艾虎偷偷塞给她的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里面总有英雄美人因雨困于破庙,继而情愫暗生、互许终身的桥段……
一种荒诞的联想让她瞬间清醒,随即因自己竟会产生这种联想而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
她下意识地侧头,想观察一下展昭的反应,却见他依旧身姿挺拔地站着,目光望着亭外肆虐的风雨,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冷峻硬朗,仿佛真的只是在执行一次普通的护卫任务,心无旁骛。
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并非完全放松,而是微微握成了拳,骨节泛白。而他露出的那截脖颈和耳根,在湿冷的空气里,透着一丝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可疑的薄红。
他也在因这越界的距离而感到不适吗?晏安忽然意识到。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光,瞬间穿透了她心中的烦躁,带来一种微妙的、仿佛找到了共犯般的平衡感。
原来,并非只有她一人在这种突如其来的、过于亲近的独处中感到无措和……被冒犯。
这个发现,让她心底那点不自在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带着点探究和“原来你也会如此”的了然。
她轻轻吸了一口带着湿泥土气息的冷空气,鼓起勇气,找了个更实际的话题,试图将注意力拉回正轨:“若雨久不停,延误了行程,包大人那边……”
“无妨。”展昭打断她,目光转回来,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我已让随行侍卫快马先行,告知情况,安全第一。”
他的安排总是这样周到妥帖,晏安心里一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他眉头微蹙,抬手向她身后示意:“小心。”
晏安回头,才发现庙檐年久失修,有一处瓦片松动,积蓄的雨水正成股流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面溅起老高的水花,差点就泼湿了她的鞋袜和裙摆。而他不知何时已不着痕迹地挪了半步,将她完全护在了干燥安全的位置,自己的靴子边缘却被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一片。
这个细微至极、几乎出于本能的保护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晏安看着他靴子上的泥点,看着他自然而然、仿佛已刻入骨血般的守护姿态,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那汹涌的波澜,再也无法压制。
他所有的冷静自持,所有的沉默克制,在这看似不经意的细节里,露出了最真实的底色——一种近乎本能的、将她置于自身之上的守护程序。
雨势渐小,由瓢泼转为淅沥,天空的铅灰色似乎也淡了一些。
“雨小了,我们……”展昭开口说道,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但若细听,尾音似乎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喑哑。
“好。”晏安点头,拢紧了肩上他的披风。那上面,除了他温暖的体温,似乎还深深浸染了这秋雨的清冽,和他身上独有的、令人无比安心又沉重的气息。
马车再次启程,碾过湿漉漉的道路。
车厢里,晏安靠着车窗,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却也更显萧瑟的秋景,手指无意识地、反复缠绕着披风柔软而结实的系带。
理智的堤岸被反复冲刷,某些固有的界限正在松动。
有些规则,一旦在现实面前被反复践踏,便再难维持其绝对的权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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