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琉璃,窗外每一道细微的脚步声,都像敲击在其上的冰棱,清晰而刺骨。
林枫的背脊紧贴着门板,刀已出鞘三寸,寒光在昏黄的烛火下流转,映照出他额角渗出的一滴冷汗。他呼吸压得极低,全身肌肉如猎豹般绷紧,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扑出厮杀。
“大人,”他声音干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硬闯吗?我护着您,从东侧窗走,那边人手似乎薄些。”
姬凰却恍若未闻。
她非但没有一丝慌乱,反而从容地坐回了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甚至好整以暇地为自己斟了一杯早已冰凉的茶。指尖触及杯壁的冰凉,让她因连夜追查而略显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她的目光,先是扫过地上瘫软如泥、抖若筛糠的赵员外,最后,如同精准的箭矢,钉在了那面如死灰的文士香主脸上。
“王香主,”她的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闲聊般的慵懒,却像一枚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得那文士浑身一颤,“窗外,是你的人,还是你们舵主的人?”
王香主嘴唇哆嗦着,不敢答话。
姬凰轻轻吹开茶沫,虽未饮,姿态却做得十足。“你说,我若此刻运气于喉,将你与这位疤爷合谋,私吞教中各处香火钱共计一千三百两,并意图将‘刺杀钦差、办事不力’的罪名,一盆脏水全扣在你们刘舵主头上的事,说与外面那些兄弟听……他们是会更想杀我这个钦差,还是会更想先‘清一清’门户,好向他们的舵主表一表忠心?”
这便是 “伐谋” ,攻心为上。其精髓,不在于力量的多寡,而在于对人心、对规则的洞察与利用。一如梦中那“大厦保安”的系统,漏洞从不在于墙壁不够坚固,而在于执行规则的人,心有旁骛。
“你…你血口喷人!”王香主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恐惧与绝望交织的疯狂。
“哦?是吗?”姬凰放下茶杯,拿起那本沉甸甸的《江南风物志》,随意翻开一页,指尖轻点,“丙字七号账,城西土地庙,疤爷上月实收香火钱五十二两,你这里记的是三十两。前后对不上之处,不下二十处。需要我此刻,一桩桩、一件件,念给窗外那些可能被你当枪使,事成后还可能被你推出去顶罪的兄弟们听听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运用了一丝精妙的真气,确保关键的字眼,能清晰地透出门窗,钻进外面那些竖起耳朵的黑影心中。
“五十两…记三十…”
“吞了那么多?”
“他想嫁祸舵主?”
窗外,一阵压抑的、带着惊疑和愤怒的低语声,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林枫惊异地回头看了姬凰一眼,只见她神色淡然,仿佛窗外那滔天的杀机与她无关。他忽然想起大人之前说的“大厦保安”之梦,心中豁然开朗——大人不是在硬闯保安系统,她是在利用保安之间的内部矛盾,让他们自己把大门打开!
“疤爷!”姬凰突然扬声道,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你可知你为何总是被派去收最穷酸、最油水不足的保护费?便是因为这位王香主,需要你这样‘耿直憨厚’、不懂变通的老实人,来替他做这些假账的脏活!事成之后,你猜他会不会留你这个活口?”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 她给了窗外那些人一个更大的利益——摆脱被利用和灭口的命运,以及……一个可能存在的,来自舵主的奖赏。
“姓王的!我操你祖宗!”窗外,疤爷那如同破锣般的嗓音爆发出惊天的怒吼,其中蕴含的被背叛的愤怒,足以燃尽理智,“你他妈敢阴老子!兄弟们,这狗娘养的想害死咱们!拿下他!”
“放屁!疤老三你疯了!休听那女人挑拨!”这是王香主一个亲信的声音。
“砰!”
兵刃交击之声猝然响起!
混乱,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爆发!
姬凰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对依旧紧绷的林枫道:“记住,《孙子》有云:‘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 他们人多,却心不齐,各怀鬼胎。我们人少,却目标一致,静守方寸。乱其心,便是破其阵。”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因夜行而略显褶皱的衣袍,姿态从容得像是在准备出席一场宴会。
“现在,”她看向林枫,目光清亮,“‘逸’ 的时候到了。”
“开门。”
林枫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书房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的景象,已然天翻地覆。原本铁板一块的黑莲教众,此刻已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一拨以疤爷为首,怒目圆睁,刀锋直指另一拨保护着王香主的亲信。地上已躺倒了两三人,鲜血在青石板上蜿蜒,如同丑陋的蚯蚓。
姬凰手持账册与那枚净世白莲印,缓步而出。她的身影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如同执掌法度的神明,凛然不可侵犯。
混战因她的出现而出现了刹那的停滞。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每一个接触到她视线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目光。
“首恶在此,”她指了指面无人色、被亲信护在中间的王香主,“协从不问。尔等不过受人蒙蔽,一时糊涂。现在放下兵刃,朝廷可给你们一个将功折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执迷不悟……”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北风:“便是与这窃教之蠹同罪,格杀勿论!”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她给了他们一条看得见的生路,也彻底堵死了他们负隅顽抗的退路。
疤爷第一个反应过来,“哐当”一声将手中的鬼头刀扔在地上,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小人疤老三,愿戴罪立功!求大人给条活路!”
有了带头的,那些原本就摇摆不定、只是被裹挟的教众,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纷纷丢弃了手中兵刃,跪倒一片。
“愿听大人吩咐!”
王香主见状,知道大势已去,猛地怪叫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黑色符箓就要激发。一直隐在姬凰身后的林枫眼神一厉,身形如电,刀光一闪!
“啊!”
王香主握符的手齐腕而断,鲜血喷涌,惨叫着倒地,瞬间被林枫制住。
姬凰看都未看那败犬般的香主,目光落在疤老三身上:“疤爷。”
“小…小人在!”疤老三头垂得更低。
“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带上你的人,稳住赵府内外,清点伤亡,看押俘虏。可能做到?”
“能!一定能!谢大人!谢大人!”疤老三如蒙大赦,磕了个头,立刻跳起来,对着身后那群降众呼喝起来,颇有几分狗腿…不,是戴罪立功的积极。
林枫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方才那泼天的杀机竟如此消弭于无形,忍不住低声对姬凰道:“大人,您这…这就把他们策反了?”
姬凰微微一笑,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收入袖中:“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逼他们与我们死战,那是下策。让他们为我们所用,这才是上策。走吧,此地已无需我们。”
是夜,江南黑莲教临江府分坛的根基,因内部猜疑的链条被姬凰精准斩断,而开始从内部土崩瓦解。这一夜,兵不血刃,却远比刀光剑影更为惊心动魄。
……
回到临时落脚的清雅小院,天色已近拂晓。
林枫依旧沉浸在方才那翻云覆雨的手段中,兴奋地复盘:“大人,您最后那招太绝了!让他们自己人看自己人,咱们坐收渔利!”
姬凰在盆中净了手,用细棉布细细擦干,闻言笑了笑,提点道:“此乃 ‘借刀杀人’ ,不过借的是他们自己的刀,杀的是他们自己的气运。记住,日后对敌,若其铁板一块,便要想方设法,让其内部生出缝隙。这缝隙,有时是利益,有时是猜忌,有时…仅仅是一句真话。”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鸟类啄击窗棂的声音。
林枫瞬间警惕。
姬凰却神色如常,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一只通体黝黑、唯有眼圈带着一抹暗金的灵雀“嗖”地飞了进来,乖巧地落在她的指尖。
雀腿上,绑着一枚薄如蝉翼的玉简。
姬凰取下玉简,灵雀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指,便化作一道黑光消失。她将神念沉入玉简,片刻后,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大人,是玄煞大人的消息?”林枫好奇地问。
“嗯。”姬凰将玉简递给他,“看看吧,我们的‘金蝉’,已经脱壳了。”
林枫接过玉简,神念一扫,脸上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之色。
玉简内并无复杂信息,只有一幅清晰的地图影像,标注着黑莲教在江南的几处秘密粮仓和兵器库。而在地图下方,则是一个张扬不羁、属于玄煞的独特印记——一柄被青藤缠绕的断剑。
“这…玄煞大人不是按照计划,应该在城外接应我们吗?他怎么…他怎么找到这些地方的?”
姬凰走到窗边,望着东方天际那抹即将撕破黑暗的鱼肚白,悠然道:“我让他拿着那枚‘净世白莲印’的仿品,去做了点打草惊蛇的动静。真正的蛇被惊动,自然会下意识地盘回最重要的巢穴附近守护。他只需跟在后面,一一记下便可。”
她回头,看着林枫,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这,便叫做 ‘形人而我无形’ 。我在明处吸引所有目光,他在暗处,则‘无形’地做完了最重要的事。”
林枫怔在原地,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属下…属下还以为今晚咱们是主角,没想到,咱们唱的是一出‘声东击西’的大戏里的‘声东’部分……”
“不然呢?”姬凰轻笑,带着三分调侃,“难道真指望我们两个人,去挑翻人家一个分坛的总部?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 硬闯,那是最蠢的法子。”
林枫摸了摸鼻子,由衷叹服:“跟着大人,真是…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
正在主从二人气氛稍缓之际,那只暗金眼圈的灵雀去而复返,再次落在窗棂上,喙中衔着一片新鲜的、带着露水的栀子花瓣。
姬凰取下花瓣,神念一触,眉头微挑。
“大人,又有什么变故?”林枫立刻问。
姬凰指尖捻动着那瓣洁白芬芳的栀子花,目光穿透晨曦,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彼方。
“我们的‘形’已布下,‘势’也已挑起。接下来……”
她指尖微微用力,花瓣被碾出几道折痕。
“该看看那位一直在幕后‘致人’的下棋人,面对棋盘上突然失控的棋子,会如何‘致于人’了。”
(第103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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