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瀚投出的石子,在计委这潭深水中激起的涟漪,似乎正在慢慢平复。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按时上班,打扫办公室,打开水,然后便是无穷无尽的文件、报表、简报。
他依旧被安排做着最基础的归档和资料整理工作。但科室里的氛围,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王主任不再把他当成一个纯粹需要“熟悉情况”的新人,偶尔会拿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件起草任务交给他,或者在他整理资料时,随口问一句:“小林,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同事们对他的称呼,也悄然从“林瀚”变成了带着几分亲昵和认可的“瀚子”或者“小林”。那种初来时的疏离感和审视感,淡化了许多。当然,投向他的目光中,依然有好奇,有探究,甚至偶尔还能感受到一丝来自角落里的、不易察觉的冷意——那可能是马处长线上的人。
林瀚对此心知肚明,他更加谨言慎行,将所有的锐气都收敛在那副温和、勤奋的年轻面孔之下。他深知,在机关里,过早地站队和过于张扬,都是取祸之道。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和业绩,来夯实自己的根基。
他将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泡在了计委那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和阅览室里。这里不仅有大量的国内经济数据、地方汇报,还有许多内部编译的国外经济动态、学术期刊,甚至是港台和海外的报纸(限于一定级别阅读)。这些都是他这个“京华大学经济系高材生”汲取知识、了解世界的完美掩护。
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大脑如同高效的信息处理器,将眼前这个时代零碎、片面的信息,与他脑海中完整的未来图景进行比对、验证和分析。他重点关注几个方面:一是当前计划体制运行中暴露出的具体问题和基层的“变通”实践;二是中央高层近期的讲话和精神,揣摩政策风向的细微变化;三是国际经济发展的最新动向,特别是亚太地区产业转移的迹象。
在这个过程中,他与《内部参考》的记者苏晓晴又“偶遇”了几次。有时在图书馆,有时在计委大院去食堂的路上。两人的交谈从一开始的经济话题,逐渐扩展到对社会现象、文化思潮的看法。苏晓晴思维敏锐,视角独特,常常能提出一些让林瀚也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而她身上那种属于新闻工作者的理想主义和洞察力,也让林瀚感到一种久违的、精神上的共鸣。
“我发现你看的资料都很……前沿。”一次在阅览室,苏晓晴看着林瀚面前摊开的一本香港《经济导报》和几份内部编译的日本产业研究报告,低声说道,眼中带着欣赏和好奇,“很多老同志都觉得看这些是崇洋媚外呢。”
林瀚合上资料,笑了笑,也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闭门造车,终究是行不通的。看看别人走了哪些弯路,取得了哪些成功,我们才能少交学费,走得更快更稳。”
苏晓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对。不过,‘学费’这个词,用得很形象。我们现在很多项目,交的学费可不少。”她似乎意有所指。
林瀚心中一动,正要细问,阅览室的管理员走了过来,提醒他们保持安静。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停止了交谈。
这种偶尔的、高质量的交流,成了林瀚枯燥机关生活中的一抹亮色,也让他能够通过苏晓晴这个媒体人的视角,了解到一些体制内不易察觉的暗流和动向。
平静的日子,被一份看似普通的项目简报打破了。
这天下午,一份关于“东海省滨州乙烯工程引进项目”的简报和配套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初稿)被送到了综合司,要求相关处室阅提意见。这是一项计划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设备的大型化工项目,投资额巨大,被视为地方工业升级的标杆。
简报和报告在几个处室传阅,一片乐观的赞扬之声。报告中充满了“填补国内空白”、“带动相关产业发展”、“经济效益显着”等激动人心的字眼。配套的可行性报告数据详实,论证看似严密,描绘了一幅建成后利税滚滚的美好蓝图。
王主任也把简报拿给了林瀚,随口吩咐道:“瀚子,你也看看,学习一下大项目是怎么论证的。”
林瀚接过那份装帧精美的可行性报告,封面上“滨州乙烯工程”几个大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尘封的记忆!
前世!就是这个项目!一个典型的“可批性报告”而非“可行性报告”!由于严重脱离国内当时的配套能力、原材料供应和市场需求,项目上马后陷入长期困境,设备闲置,巨额投资无法收回,成了拖累地方财政的沉重包袱,教训极其深刻!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他强忍着内心的震动,面色平静地翻开报告,快速地浏览着其中的关键数据和技术方案。
越看,他的心越沉。
报告刻意回避了几个致命问题:一是国内现有的炼油能力提供的石脑油原料,在质量和数量上都无法满足这套先进设备的要求,大量关键原料需要长期依赖进口,成本高昂且受制于人;二是项目产出的高品质乙烯及下游产品,相对于当时国内普遍偏低端的市场需求而言,成本过高,缺乏竞争力,市场销路存疑;三是引进的技术版本并非对方最先进的,且核心的工艺包和催化剂被对方牢牢控制,后续升级和维护费用将是天文数字;四是配套的电厂、港口、水源等基础设施条件并未完全落实,存在巨大缺口……
这一切,都与前世记忆中那个失败案例的轨迹高度吻合!
怎么办?
说,还是不说?
如果说,他凭借什么?仅仅是一个刚报到一个月的新人的“直觉”和“怀疑”?如何去对抗这份由众多专家论证、地方大力推动、各部委初步认可的“完美”报告?这无异于螳臂当车,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他之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好印象可能会荡然无存,甚至会被打上“哗众取宠”、“破坏经济建设”的标签。
如果不说,难道眼睁睁看着国家和人民辛辛苦苦积累的外汇,再次投入这个注定失败的无底洞?重蹈前世的覆辙?
巨大的道德责任感和现实的残酷压力,在他内心激烈地交锋。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他放下报告,借口去洗手间,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镜子里,是一张年轻却写满挣扎的脸。
他回想起曾司长那句“有些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回想起马处长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回想起苏晓晴那句意有所指的“学费”……
不能硬碰硬。他瞬间冷静下来。在体制内,有时候“怎么说”比“说什么”更重要。
他回到座位,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他像其他同事一样,表示“学习了,很受启发”。但在下班后,他一个人留了下来。
他没有直接撰写反对意见,那样目标太大。他选择了一种更技术化、更低调的方式。他伏案疾书,针对可行性报告中那些被刻意模糊或回避的技术和经济节点,撰写了一份《关于滨州乙烯工程项目若干技术经济环节的疑问与补充研究建议》。
在这份材料里,他通篇没有使用“注定失败”、“决策错误”等激烈字眼,而是完全站在“为了更好地完善项目论证,确保国家投资效益”的角度,提出了十几个具体的、纯技术性的问题:
“一、报告第x页提及原料石脑油来源依托滨州石化扩建,请问扩建后提供的石脑油硫含量、烷烃构成等关键指标,是否能完全满足引进装置Uop工艺包对原料的严格要求?是否有备用进口渠道及成本测算?”
“二、报告第Y页市场分析中,对高端聚乙烯产品的市场需求增长率预测基于何种模型?是否充分考虑到了国内现有及在建同类装置的产能释放情况,以及可能出现的同质化竞争?”
“三、报告附件三技术引进合同中,关于核心催化剂的技术转让条款表述模糊,请问后续催化剂的更换与采购是否被外方锁定?长期依赖进口的财务成本是否已纳入项目全生命周期成本核算?”
……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根精准的针,刺向那份华丽报告试图掩盖的薄弱之处。他引用的数据,大多来自报告本身或者公开的行业资料,只是通过不同的角度和更深入的分析,揭示了其中的矛盾和风险。
写完这份充满“疑问”的报告,天色已彻底黑透。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盏孤灯。
他将这份报告仔细打印(誊写)好,没有署名,只在末尾写上“综合司 一名新同志 的一些不成熟思考”。他知道,这种不署名的方式在某些情况下反而更能引起重视,因为它剥离了个人色彩,只聚焦于问题本身。
第二天一早,他趁着办公室人少,将这份报告混入其他需要司领导阅示的普通文件之中,放在了王主任的办公桌上。他相信,以王主任的政治嗅觉,会知道该怎么做——是压下,还是呈送。这既是一次对项目的预警,也是一次对他自己在机关生存智慧的考验。
做完这一切,林瀚像往常一样,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只是他的余光,不时会瞥向王主任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以及楼上曾司长办公室的方向。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投出的这第二颗石子,比第一颗更加敏感,更加凶险。它不再关乎遥远的、未来的构想,而是直接刺向了当下一个既得利益盘根错节的庞大项目。
他不知道这会引发怎样的风暴,但他别无选择。有些路,明知难走,也必须去探一探。因为这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前程,更关乎这片土地上,无数人的福祉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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