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因为靠近水源,空气里多了几分湿润的土腥气,几间稀疏的土房歪歪斜斜地立着,像疲惫的守望者。
就在一片缓坡上,蒋宸看到了他。
一个老人,独自坐在一间低矮、但外墙拍打得异常平整、门口扫得一尘不染的土屋门前。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却打着细密匀称补丁的粗布衣服,须发皆如新雪,面容清癯,颧骨很高,皱纹如同远山淡影般的刻痕。
他就着傍晚天空最后那点即将熄灭的天光,用一把小小的、刃口闪着寒光的刻刀,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一块朴素的木头。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刀落下,都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沉思与度量,碎碎的木屑随之纷纷扬扬地飘落,像极了无声流逝的时间剥落的碎屑。
最奇特的是他周身笼罩的那种氛围。
周围的喧嚣——远处孩童追逐的打闹声、不知谁家传来的犬吠、甚至马车的辚辚声——到了他身遭尺许之地,都像奔流的溪水遇到了河中沉稳的巨石,自然而然地分流、绕行,最终沉淀下来,化为一片令人心静的安宁。
福伯捧着准备好的慰问品上前,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恭敬:“老人家,蒋先生来看望大家,这点米面肉蔬,您收下,过年了,添个菜,也算一点心意。”
老人——我们后来知道他叫陈砚——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平静得像秋日深山里人迹罕至的湖水,不起丝毫波澜。
那目光先是不带情绪地掠过那袋象征着温饱的面粉和那块引人垂涎的肉,最后,稳稳地落在蒋宸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受宠若惊的感激,没有底层常见的卑微,甚至没有多少好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了什么的平和。
他脸上纵横的皱纹微微牵动,嘴角扯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像微风吹过千年古潭,水面漾起的一丝转瞬即逝的涟漪。
“长者赐,不敢辞。劳蒋先生费心,老朽愧领了。”他的声音苍老,带着岁月的沙哑,却异常稳定、清晰,每个字都像经过细心打磨,稳稳地送入耳中。
说完,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感恩戴德地去接那些足以在贫苦中引发争抢的食物,而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步履稳健地走进昏暗的屋内。
片刻,他提出一个粗朴的陶壶和几个同样质地的陶碗。
壶口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白色水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的植物气息。
“山野之地,无以待客,只有自采自焙的粗茶些许。若先生不弃鞍马劳顿,可愿稍歇,一品这乡野之味?”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让见多识广的福伯和华安也忍不住交换了一个充满讶异的眼神。
蒋宸却心头莫名一动,仿佛被一种无形而悠远的力量轻轻牵引,他竟真的迈步走过去,在老人门旁一个被岁月和身体磨得光滑如玉的树桩上安然坐了下来。
他接过老人递来的陶碗,茶汤色泽浑浊,呈深褐色,入口是难以言喻的、霸道的苦涩,瞬间侵占了他的味蕾。
他微微蹙眉,但仍缓缓咽下。
奇异地是,那极苦之后,舌根深处竟悄然泛起一丝极其隐晦、却异常持久的甘甜,袅袅不散,仿佛苦难尽头悄然萌生的一线微光。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沉默。
只有刻刀划过木质纤维时那细腻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小河不知疲倦的、潺潺的流水声,交织成一种安详的韵律。
蒋宸的目光落在老人手中那块逐渐显露出形态的木头——那是一条盘龙,龙身蜿蜒,鳞片层叠已然清晰,龙爪隐现锋锐,龙首微昂,一种睥睨而内敛的神韵呼之欲出。
这绝非寻常乡下匠人为了糊口所能雕刻出的死物。
“老人家刻的是龙?”蒋宸打破沉默,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
陈砚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凝注在刀尖与木头接触的那一点微小世界上,他的手指稳如磐石:“形是龙,神在心。刀走偏锋,意在刀先。”
这话说得像一句古老的偈语,言简意赅,却仿佛藏着无尽的深意。
蒋宸看着老人那双布满厚厚老茧、关节粗大却异常稳定灵活的手,再看看周围这简陋得几乎一无所有的环境,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个老人,不像刘铁山那样被苦难压垮,不像阿秀那样被生存逼到绝境,他像一棵深深扎根于贫瘠岩石缝隙里的千年老松,外在的环境似乎无法动摇他分毫,他的根系,或许早已穿透了这坚硬的现实,探入了某种不可知的精神地底。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如同力竭的舞者,终于彻底沉下了地平线,天边只残留着一抹凄艳而短暂的紫红色,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蒋宸起身告辞。
陈砚也没有出言挽留,只是同样站起身,送到门口,依旧是那个微微颔首的动作,无喜无悲。
蒋宸坐上马车,在车轮开始转动前,他回头望去。
那片破败的河畔区,已然亮起了星星点点、微弱而温暖的灯火,如同散落在大地棋盘上的孤独棋子。
其中,最不起眼、光芒最微弱的那一盏,就来自陈砚那间低矮的小土屋。
它安静地、固执地亮着,不像别的灯火那样摇曳,反而像一枚被无形之力稳稳钉在沉沉夜幕上的、沉默的钉子,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
马车驶离,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变得格外清晰。
蒋宸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壁上,闭上眼睛。
刘铁山抓住肉块时那触电般的颤抖与死死攥住不放的手,阿秀抱住奶粉罐时那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拥抱和无声抖动的肩膀,孩子们舔舐糖果时那小心翼翼、仿佛品尝世间至宝的满足眼神,还有陈砚老人那碗先苦极而后回甘的粗茶、那句玄奥的“刀走偏锋,意在刀先”、以及他那双在贫瘠中创造龙形的手……这些生动的画面、声音与触感,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交织、碰撞,沉甸甸的。
这片广袤而沉默的土地,以及土地上这些如同野草般挣扎求存、沉默寡言、却又在骨子里透着惊人坚韧的人们,他们的苦难深重如这化不开的夜幕,他们的希望却又微弱如那星火,微小,却固执地亮着,不肯熄灭。
他带来的牛奶、面粉和肉,这些物质的援助,如同试图用杯水去浇灌干裂千里的大地,究竟能真正照亮多大范围的黑暗?
能驱散多深重的绝望?
他不知道,也无法估量。
他只知道,脚下这条路,布满了荆棘与泥泞,但他必须走下去,只能走下去。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笼罩了广袤而陌生的大地。
马车朝着南角试验田那片由他亲手点燃的、尚且微弱的文明灯火的方向,稳稳前行,将身后那片辽阔土地上无数的苦难、沉默、坚韧与点点星火,都一并融进了这南半球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黑暗里。
这黑暗,吞噬了一切,也仿佛孕育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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