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透,我收剑入鞘,掌心那道裂痕已不再渗血,只余一丝温热,像是嵌进了皮肉深处。昨夜演武场众人言语如风过耳,我未应,也未怒。可今晨步出居所时,脚步却比往日慢了半分。
桃林在望,叠风与几位师兄正倚树而坐,手中剥着灵果,笑语轻扬。我本欲照常回房打坐,可脚底似有牵引,竟朝那片树影走去。
我停在几步之外,从袖中取出酒壶,声音不高:“昨夜酿的桃花酒,不知诸位可愿尝一口?”
叠风抬头,眼中微讶,随即一笑,接过酒壶仰头饮了一口,点头道:“清甜不腻,还带些春露的润意,不错。”
其余几位师兄也纷纷接过,有人笑道:“十七弟竟会酿酒,倒是藏得深。”
我没接话,只看着酒壶在他们手中传递。从前我走过此处,他们谈笑正酣,见我来便静了声。如今壶中有酒,话也重新热了起来。
酒尽时,叠风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色的果子,递到我面前:“这是后山凝神果,前日结的,我多带了一颗,给你。”
我一怔。
这果子不稀罕,昆仑虚弟子常食,可从未有人主动递予我。从前我若伸手去接,怕都要被说一句“攀附同门”。
我看着那枚果,果皮光洁,映着晨光泛出淡淡灵气。我伸手接过,道:“多谢四师兄。若再酿新酒,定留一壶给你。”
他笑了声:“那我可记下了。”
第二日午时,我提了一小坛酒去他居所。门未关,他正对案练字,见我来,笔尖一顿。
“今晨刚启封的,”我把坛子放在案上,“你尝尝,比昨日如何?”
他搁笔,倒了一小杯,抿了一口,点头:“醇了些,后劲也足,看来你这酿酒的手艺,是真上道了。”
我道:“往后若得新果,也莫忘了我。”
他笑出声:“好,你我互不亏欠。”
自那日起,桃林再聚,我也不再是站在边缘的那个。他们分果,会顺手递来一颗;谈事说到一半,也会转头问我:“十七弟,你觉得如何?”
起初我只简短应答,后来见他们说起三师兄当年误食幻菇,跳进寒潭裸游,笑得前仰后合,我也忍不住笑了。
玄霄坐在一旁,冷眼看我:“你笑什么?又不是你的事。”
我未收笑意,只道:“我虽未见,但听四师兄说那寒潭水冷如冰,三师兄能跳进去,胆子比我大多了。”
众人又笑。
我接着说:“我初练御剑术那日,撞了钟楼,脸比这桃子还红。墨渊上神只看了我一眼,说‘下次瞄准点’。我回去练了七日,才敢再提剑。”
三师兄拍腿大笑:“原来你也撞过钟!我还当只有我蠢到这地步。”
叠风摇头:“你那是蠢,她是笨,不一样。”
众人哄然,连玄霄嘴角也略略松动。
自那日起,他们口中“十七弟”三字,再无试探,也无隔阂。谈笑间说起往事,不再避我,甚至有人主动提起:“那日你演断流斩,剑影三重,我看得清楚,不是侥幸。”
我未逞口舌之快,只点头:“练得多了,自然稳了。”
玄霄冷声道:“练得多?你从前连基础三式都使不全,如今竟能稳控灵力,谁信你是靠练?”
我抬眼看他:“那你信什么?”
他未答,只道:“莫要得意。昆仑虚不缺天才,缺的是能走得长远的人。”
我道:“我不得意,也不争。我只走我的路。”
他盯着我片刻,终是起身离去。
桃林风起,吹落几片新叶。叠风捡起一片,夹进手中书册:“你倒沉得住气。”
我道:“争来争去,不如把剑练好。”
他点头:“这话若早几年说,怕没人信。如今你站在这里,他们不得不信。”
我未接话,只看那坛酒还摆在石台上,酒盖微开,酒香随风散开。叠风倒了一杯,递来:“敬十七弟,敬不退的剑。”
我接过,一饮而尽。
酒入喉,微甜后苦,苦后回甘。
第三日,我带了一包晒干的桃叶去膳堂。几位外门弟子正低声议论,见我来,声音低了下去。
我径直走到灶边,将桃叶放入陶罐,加水慢煮。片刻后,茶香四起。
一名弟子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桃叶茶,”我说,“去浊气,安神思。你们若不嫌粗陋,可来喝一碗。”
他们面面相觑,一人试探着接过碗,喝了一口,点头:“确实清心。”
自那日起,每逢我煮茶,他们便自动围来。有人带干果,有人带糕点,渐渐也成了习惯。
第五日清晨,我照例去桃林练剑。剑未出鞘,叠风已坐在树下等我。
“拿去。”他递来一个小布包。
我打开,是三枚凝神果,还带着晨露的湿气。
“后山新摘的,”他说,“你昨夜练到子时才回房,今日怕是灵力不济,补一补。”
我接过,道:“你怎知我练到子时?”
“我路过你窗外,见灯还亮着。”他顿了顿,“墨渊授你《清心诀》,你日夜苦修,我们都看得见。”
我沉默片刻,将布包收好:“多谢。”
他起身欲走,忽又回头:“你不必事事都扛着。我们是同门,不是外人。”
我点头:“我知道了。”
第七日,众师兄又聚桃林。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墨渊身上。
“你们说,墨渊上神为何独授司音《清心诀》?”一人问。
叠风道:“你当那心法是随便传的?非心性坚韧、灵力驳杂却能自控者,不得入门。十七弟能得授,是她自己挣来的。”
“可她到底是狐族。”有人低声说。
“狐族又如何?”叠风冷了声音,“玉清昆仑扇认她,断流斩她能成,心法她能修——这些,谁能否认?”
那人不再言语。
我坐在一旁,未插话。可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悄然松了几分。
原来他们并非全然不信我。
只是信得慢,看得久。
直到第十日,暮色将至,桃林中又聚起笑语。
三师兄说起当年偷喝墨渊藏酒,被罚抄《太初经》三百遍,写到手软,夜里做梦都在默字。
我笑道:“我抄过一遍,抄到‘天地始分’那句,睡着了,醒来发现墨迹全糊了。”
众人哄笑。
叠风道:“你那算什么?我抄到‘道法自然’时,笔尖炸墨,溅了一脸,像只花猫。”
玄霄坐在一旁,冷眼看我们笑闹,忽而开口:“你们一个个,倒像是忘了自己是来修仙的。”
我道:“修仙,也不必日日苦着脸。”
他盯着我:“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从前我独来独往,剑不离手,眼中只有修炼。那时我防着所有人,怕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将我女扮男装的身份揭穿。
如今我不再紧握剑柄,不再时刻提防。我有了可笑可谈的人,有了可接可递的果,有了可共饮的酒。
我道:“人会变。”
他未再言,只起身离去。
我望着他背影,忽听叠风低声道:“他不是不信你,是怕你走得太快,把我们甩得太远。”
我未应声。
夜风拂过,桃叶轻响。我抬手,指尖抚过剑鞘。裂痕仍在,血痕已融,金纹隐没,却似有若无地跳动一下。
叠风见状,忽问:“你这剑,当真认你?”
我点头:“它认的不是血脉,不是身份,是我握剑不放的那一刻。”
他默然片刻,忽而一笑:“那我倒要看看,它能陪你走多远。”
我亦笑:“我也是。”
远处钟声轻响,晚课将至。众人陆续起身,拍去衣上落叶。
我提剑欲走,叠风却叫住我:“明日我得了一株‘醒神草’,煮了汤,你来喝一碗?”
我回头:“好。”
他笑:“别空手来。”
我道:“自然带酒。”
他点头:“那说定了。”
我转身迈步,脚下落叶微响。风穿袖口,剑未出鞘,却比往日轻了几分。
走到林边,忽觉掌心血痕一热。
我低头,裂痕深处,似有金光一闪。
剑身微震,如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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