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梁城权贵家眷的小宴设在镇国公府后院的临水暖阁。
郑茗坐在宴席角落,她的目光落在一道清秀的身影上——镇国公的独女商清月,小字玉皓。此刻正端坐主位。即便面带倦色,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气度也未曾折损分毫,只是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成了强撑的可怜。
此间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且不说镇国公手握兵权位高权重,就说镇国公那位夫人,听说是三殿下那位已逝母妃的亲妹妹。”身着华服的命妇眼神瞟向商清月。
“这商大小姐,与三殿下是表兄妹,她又与永嘉公主交好,真是贵不可言啊!怪不得苏明澈都圈禁了,她却无事!”一个小姐压低声音,用团扇遮掩口鼻道。
“哟,苏二夫人今儿气色可好些了?”礼部侍郎李夫人捏着丝帕,嗓门尖利:“听说明澈大人那边…唉,真是飞来横祸......”她眼风扫过商清月苍白的脸。
王婉晴和沈梦一早便结伴去白佛山上香,并未前来。郑茗知道,这跟明澈沾边的浑水,两人不愿来趟。
郑茗坐在角落,看向商清月。目光落在她嘴角右下方那颗浅褐色的痣。郑茗一惊!那位置和前世闺蜜李明月脸上那颗,分毫不差。
郑茗压住冲口欲出的惊呼,她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眼前这端庄清雅的女子,与记忆里那个陪她疯笑疯闹的现代女孩形象激烈碰撞。
就在这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
“今日雅会,不拘形式,各位夫人小姐皆可展才!”一位素来喜欢抬人下场的周夫人笑着看向商清月,“早闻商姐姐琴艺冠绝京城,不知我等今日可有耳福,一闻仙乐?”
众人目光聚集。在郑茗看来,这分明是逼宫。明澈之事牵连甚大,她若此刻抚琴,奏得再好,也只会被人说没心没肺,若推拒,更是落人口实。
只见商清月眸光幽沉,平静点头道:
“献丑了。”
琴置案上,十指按弦。她奏的不是时下流行的乐章,而是一曲《孤鸾》。
郑茗听得懂,琴声初时幽咽,透着无边寂寥与深重哀伤;中段忽转激烈,似困鸾欲冲破樊笼,急切焦灼。到最后,那奋力挣飞的劲头一挫,余音一缕,归于一片苍凉的沉寂……像被一根绳索勒住了喉咙。一曲终了,暖阁内一片寂静。
李夫人率先打破沉默,夸张地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商姐姐这琴弦…啧,弹拨的可不仅仅是宫商角徵羽!这琴弦…怕不是明澈大人的心弦吧?”
她话锋一转,眼神瞟向郑茗,“郑姨娘,您说是不是?听说您也精通音律?”
郑茗知道,这位李夫人显然了解自己过去的境遇,更乐得拉郑茗一起踩商清月。
“是啊,”周夫人立刻接话,“听说您出身…咳咳,见识必定不凡。不若也作诗一首,给我等开开眼?听闻郑姨娘前些日子在澶州,医道也颇为神奇呢。”郑茗听得出来,那后半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医术,在这群贵妇眼中,只是下贱之技。她想看这个青楼出身的姨娘出丑。
礼部张夫人冷笑离席:‘以字为戏,难登大雅!’”
……
所有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郑茗身上。
郑茗缓缓站起了身,目光落在商清月那张酷似前世闺蜜的脸。
前世的记忆在脑海浮现:李明月被欺负时,她总是第一个冲出去骂街。那股炽烈的护短之情,还有对商清月琴声里不屈的共情,如同火星撞入油桶,轰然在她胸中炸开。
郑茗起身,几步走到案前,凝神片刻。
提笔蘸墨,笔走——
《启明》
商角羽徵宫,琴乱弦崩。
玉宇凄清,莫催我乘风。
皓月当空,心念了无声。
会意或迟,遇飞鸟游鹰。
发问孰乐,笑曰何须争?
光华渐明,便无谓西东!
诗句如瀑,一气呵成。诗毕掷笔,墨点飞溅纸面。
暖阁里针落可闻。李夫人伸着脖子似乎是想看明白那字里行间有何玄机。商清月原本平静的眸子,紧紧盯住那诗稿。
“这诗……”周夫人皱着眉,“起句‘商角羽徵宫,琴乱弦崩’,前言不搭后语,五音混乱?难道郑姨娘不通乐理?”
郑茗冷笑一声,声音响彻暖阁:
“谁说这是乐理?五音宫商角徵羽,不过凡尘之律!”她抬手一指商清月,“商姐姐方才一曲《孤鸾》,心中苦闷,如琴弦欲崩,何错之有?周夫人可知五音应和天地五行?看似乱弹。只识得“凡间音律”的人,怎听得星宿浩瀚的回响?”
周夫人冷笑:“郑姨娘既通五行,这诗韵脚奇巧,倒似秦淮词牌,想是故地雅音未忘?”
众人一愕。商清月目光撞进郑茗眼中,会心一笑。
郑茗不理惊愕,指尖划过第二句:
“‘玉宇凄清,莫催我乘风’!”她环视众人,目光如电,“玉宇凄清,是明澈现状!催什么?催商姐姐去奔走?去求告?去俯首低头?”她声调陡然拔高,“星宿何时升起,自有其轨迹!时机未至,催有何用?”
“有些人、有些事,急不得。要按天命,按《易》理!反观有些“飞鸟游鹰”之辈,也敢妄议星宿行止?”郑茗目光如刀,扫过李夫人和周夫人发青的脸。
听了这话,李夫人精心描画的柳叶眉倒竖,手里紧攥的丝帕“嗤啦”一声竟被生生扯裂一道细口。
“《启明》通篇所言,岂止星辰?”郑茗声音如同金石撞击,响彻全场,“那是人心!是定力!是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规律!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信念!光华既明,自能照彻乾坤,指引方向,又何须在乎他人指摘,或一时荣辱得失?管他是南是北,是东是西,又有何惧?无论昼夜,这启明星一直都在,喻我大启朝——斗转星移永世生辉!”
最后,她走到案前,指尖点在诗稿每一行的首个字上,自上而下,一字一顿:
“商玉皓会发光!”
“此乃藏头寄意!此诗,我为商清月而作!为她心志如‘玉’不折,为她‘皓’月当空之情操。我盼她终能——‘发光’。”
整个暖阁彻底炸开。
“藏头诗?”
“竟是新体,从未见过!”
“商玉皓会发光……天哪!她竟敢……”
“妙!妙极!”一个激动老者声音突兀响起,是随镇国公入席的大儒冯公。他不知何时已踱至案前,此刻双颊通红,胡须颤抖,眼中放光。
“郑卿此诗,以‘启明’寓天时,引五音演心境,藏头寄愿。悲而不馁,激而不扬,直抒胸臆,格调高绝!此藏头之法,化字为刃,以诗载道……老朽遍观典籍未见其二。“
“未见其二?”另一个勋贵子弟失声叫道,看向郑茗的眼神彻底变了,再无半分轻视。
“诗还能这么写?”有人喃喃。
而暖阁里的仆役早已将最后一句“光华渐明,便无谓西东”念诵开去,不多时,竟已有伶俐的小丫鬟,偷偷记下,低声哼唱着朝外院跑去……
小宴散时,暮色幽微。商清月屏退众人,亲自送郑茗至暖阁旁一处清静的廊道下。
月光洒在商清月脸上,那颗小痣清晰可见,衬得她眼波幽深。她看着郑茗,声音极轻开口:“怀安……为何?”
郑茗望着那痣,心中万般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句真心:
“琴声太苦,我心疼。”她顿了顿,露出一个前世对着闺蜜才有的俏皮笑容,“况且,有些人嘴巴太臭,不骂堵得慌。”这句俚语冲口而出,商清月先是一怔,随即竟真的忍不住,唇角微弯,露出一丝浅笑。这笑容,让郑茗心头一紧。
“藏头……真乃神思。将姓名拆解为星辰意象,赋予姓名神圣性,打破“女子姓名不示人”的枷锁!”
商清月目光复杂,“怀安大才,困于内宅,明珠蒙尘。日后,若有永嘉公主府‘清谈雅会’,多文人名士,妹妹若愿,我可引荐。”
“好!”郑茗毫不犹豫。她随即说道:
“商姐姐…不瞒你说,我总有些奇思异想。譬如…让天下女子,不止能学《女诫》《女训》,还能学经史子集,学明理算学,学这藏头诗一样的本事…若有星辰为引,这路,可通否?”
话音未落——
“哐啷——”
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炸响,惊得廊下两人俱是一震。
只见不远处,礼部尚书夫人赵氏随即站起,脸色铁青,脚下是摔碎的粉彩茶盅,茶汤泼了一地。她指着郑茗,声音尖利:
“放肆!简直是大逆不道,女子通晓文墨已是逾矩!你一个妾室,竟敢妄言办学堂?教女子学什么经史算学?还想学这等离经叛道的‘本事’?祖宗规矩还要不要了?我看你是疯了!不如趁早抛头露面,去街市上摆摊叫卖,也省得在此妖言惑众,污了这清雅之地!”
她眼中怒火熊熊,看向郑茗。
几位夫人小姐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呆立当场。
商清月昂首踏前一步,将郑茗挡在身后,迎着赵夫人的目光,缓缓开口:
“赵夫人慎言!郑姨娘所言,乃惠泽女子之思。何为妖言惑众?女子为何不能明理通学?莫非夫人以为,天下女子,只配困守闺阁,做那不识不知的愚妇不成?”
商清月目光如电,扫过赵夫人那张羞怒的脸:
“至于祖宗规矩……规矩若只为禁锢人心、扼杀才智,那这规矩,不要也罢!”
郑茗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丝。也许真有冥冥天意?也许她并非孤身一人?
郑茗尚不知晓,她掷地有声的诗句,已如插上翅膀,飞出了镇国公府的深墙……
这一晚,寓意启朝大明,国泰民安的“启明诗”。与那横空出世的“藏头”新体,如一道惊雷,炸翻了启朝殿梁的文坛!
寒风卷着碎纸和尘土,在低矮破败的窝棚间打着旋儿。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乞丐,蜷缩在背风的墙角,用嘶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哼着白日里在茶摊外偷听来的调子:
“…商玉皓…会…发光…照得…阿爹…”
几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围着他,听得入神,其中一个胆大的男孩跟着磕磕绊绊地学:“发光…阿爹…卖…”
“卖货郎!”老乞丐的眼亮了一下,咧开嘴,努力把调子哼得更清楚些。“这词儿新鲜,好听,听着就透亮!比我讨了一辈子饭听过的那些陈词滥调都强!”他说道。
突然,一阵沉重的皮靴声砸碎了巷子的寂静。
“哪儿来的老腌臜!在这儿嚎丧呢?”一声厉喝如同鞭子抽来。两个提着水火棍的衙役,凶神恶煞般堵住了巷口。为首那个眼风扫过这群乞丐,最终落在老乞丐身上,“哼的什么鬼调调?‘商玉皓会发光’?这他娘是你们这些下贱胚子能唱的?”
老乞丐吓得一哆嗦,本能地想缩起来。那小男孩却不知哪来的勇气,梗着脖子顶了一句:“好…好听!比…比庙里和尚念经强!”
“小杂种!反了你了!”横肉衙役勃然大怒,手中水火棍狠狠抽在男孩瘦小的背上!
“啪!”
一声脆响,男孩惨叫着扑倒在地,薄薄的破袄裂开一道口子,皮开肉绽。
“老子让你发光!让你卖货郎!”衙役狞笑着,手中棍子雨点般落下。
“官爷!官爷饶命啊!孩子不懂事!”老乞丐扑上去想护住孩子,被另一个衙役一脚踹翻在地。
“饶命?”横肉衙役打得兴起,一脚踩住老乞丐枯柴般的手腕。“唱这种妖诗,蛊惑人心!知道是谁写的吗?苏家那个下贱姨娘!仗着会写几句离经叛道的歪诗,就敢教唆女子不守妇道,抛头露面!你们这些泥腿子也跟着瞎起哄?找死!”他啐了一口浓痰,吐在老乞丐花白的头发上,“再让老子听见一句,打折你们的狗腿!滚!”
他骂骂咧咧地收回脚,又狠狠踢了一下蜷缩在地上的男孩,“晦气!走!”两个衙役扬长而去,靴子踏过巷口一处不知谁用木炭在泥墙上歪歪扭扭写下的“发光”二字,将其践踏成一团污黑。
寒风呜咽。老乞丐挣扎着爬到男孩身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
昏暗中,男孩背上的棍伤渗出血迹,浸透了破袄下那片写满童谣的残破纸角——那上面,墨迹模糊,依稀可辨“皓”字……
与此同时,西市口。
跳房子的黄毛丫头,依旧单腿蹦跳着,脆生生地唱着:
“商玉皓……会发光……照得阿爹卖货郎……”旁边茶摊上歇脚的老汉听得咧嘴直乐,捻着稀疏的胡子对茶友嘀咕:
“听听!连小娃儿都晓得‘玉皓发光’了!这苏府郑姨娘的诗,直入黎庶肺腑!比那些掉书袋的酸文,强百倍!”
“听说了吗?藏头!妙啊!”
“那位郑姨娘,怕不是诗仙下凡?”
“……商玉皓会发光……老天爷,这是把天捅破了吧?听着就解气!”
而在灯火通明的学政衙门值房里,皓首穷经的老学究将手中抄录《启明》诗的纸笺狠狠摔在地上,又用官靴重重碾踏。口中怒骂:
“市井俚曲!离经叛道!蛊惑人心!坏我礼法纲常!岂能登大雅之堂?!此风若长,国将不国!查!给老夫严查源头,禁绝此等妖言!”
……
归程马车在苏府角门停下。
春杏扶着郑茗刚下车,门房管事已小跑着递上一封信:
“郑姨娘,您的信……金陵来的……驿马加急送到的。”
郑茗快速撕开封口。
陆昭那熟悉的字迹撞入眼帘:
“金陵试行女塾,半月前突遭衙役打砸,言‘牝鸡司晨’,显是有人借机生事..……恐有变!波谲云诡,已闻明澈大人被困府中!殿梁群狼环伺,务必慎行!……近日金陵女塾遭查封,言‘蛊惑妇人’,慎之!切切!”
信后面是几页附上的女学章程。
那急促的“切切”二字,令郑茗心头发寒。
府门前灯笼昏黄,光晕游移不定,在郑茗脚边拖拽出扭曲跳动的暗影。
她指尖捏着那封金陵来的密信,耳畔似乎还回荡着西市口女童清脆的“会发光”,眼前却闪过信纸上陆昭那“切切”警言。
“‘女诗仙’的名头,真真是催命的符?”郑茗唇角上扬。
“我偏要它化作撬棍——”她指尖用力一捻,信纸边缘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撬开这囚禁的巨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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