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是午后到的王相府。没有仪仗，没有通传，只一匹快马，蹄声如雷劈开朱门。
“着王忧国，罢相，即刻离京归返原籍。钦此。”
书房门推开时，王忧国还在批阅最后一份赈灾的加急公文。
窗外阳光炽烈，笔挺的身影像一棵虬劲的孤松，案头厚厚一摞折子。他顾不上抬头：“待我批完这份。”
太监的声音纹丝不变：“相爷，圣命难违。即刻。”
王忧国这才抬头，灰白鬓角衬着一双因连日操劳布满血丝的眼睛。
一丝困惑爬上眉间。
“朝中…”话未问完，眼角的余光扫到书案一角——被小太监“恭敬”放置在那里的弹章副本，是一份…抄录清晰的京外暗信。
上面赫然罗列着他府中大管家王福的累累罪证。勾结匪类、毁堤、克扣军粮、一行小字刺得他头晕目眩：害其侄女王婉晴流产——苏明远的骨肉。
一瞬间，王忧国笔挺的脊梁骨像被重锤砸中。数十载的信念、珍视的清名，竟建立在如此肮脏的背叛之上？他最信赖的管家，他试图保护的“大局”，原来早已从内部腐烂！
“噗！”刚才匆匆灌下没咽下去的半口浓茶被他一口喷出，那苦涩仿佛不是茶，而是他荒唐半生的滋味。
茶溅满那份调度救灾的公文，上面每一个字都成了绝大的讽刺。
他紧紧抓住桌沿，凭借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不让自己软倒。再开口，声音里透着深沉的决绝：“备车，老夫…自会离京。”
就在圣旨抵达王相书房的同时，王相府祠堂内，香火将尽。
王福眼中泪水翻涌，他颤抖着将玉盒摁进心腹手中，嗓音嘶哑：“不惜一切代价……将此物秘密交予澶州的婉晴。记住，便是死，也不能让第二双眼睛看见！”
心腹重重叩首，将玉盒贴身藏好，旋即身形一缩，融入浓稠的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福转过身，盯着袅袅青烟后的祖宗牌位，那上面没有一个字属于他和他早逝的母亲。巨大的耻辱感吞没了他，一个尘封多年的画面撕开他的伤疤——
十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王福跪在书房地上，怀中紧紧抱着独子王小虎的衣裳。小虎在押送一批赈灾粮草往北疆的路上，遭遇了旧党势力勾结的悍匪截杀。小虎……尸骨无存。只寻回这件血衣。
王福重重磕头：“老爷！小虎死得冤！求老爷发兵剿了那帮天杀的畜生！”
面露难色的王忧国，扶起王福，声音沉痛：
“福哥……小虎的仇，我记下了。但此刻……动不得。新法未成，万民水火，若因私仇妄动刀兵，牵动朝局，恐坏大局！你……且忍一忍！”
王福的眼睛盯着王忧国：“老爷！那是小虎，是我唯一的儿啊！”
他发出痛彻心扉的怒吼，最终攥紧了那件血衣，再没说一句话。
自那以后，王福依旧忠心耿耿，办事愈发滴水不漏。
他恨，恨那些害死小虎的旧党豺狼。更恨那位他侍奉了半辈子、却在儿子血仇面前选择了“大局为重”的“老爷”。
当新法受阻，王忧国为了推行禾苗法，开始与一些旧党接触，试图“和解”时，王福心中“忍耐”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永远记得那个阴冷的雨夜。他的母亲，那个卑微的浣衣婢女，蜷缩在柴房角落，死死攥着他的手，悲切的眼里满是绝望：
“福儿……记住……你爹……是府里……最尊贵的人……可他……他不认我们……”
“他嫌我卑贱……嫌你……是见不得光的污点……”
“他怕……怕我们母子……脏了他的门楣！”
母亲的手狠狠掐着他的皮肉，恨意透过皮肤渗入骨髓：
“他……把娘……送给了……那个……那个打死前头娘子的……老屠户……”
“福儿……你毕竟是他的骨肉……他待你还是好些……让你认他兄弟作父亲……等以后有机会……再把你接回去……你要顾好……自身……”
母亲咽气时，那死不瞑目的眼睛，成了王福此后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他回到王家，拼命往上爬，成为王忧国最信赖的心腹。他看着与他流着同样血的哥哥，在朝堂上清名远播，受万民敬仰。看着王忧国与夫人举案齐眉，儿女绕膝，享尽天伦。
而他王福呢？只是一个下人。一个亲生父亲为了“清名”可以随时牺牲抹去的“污点”！
他恨那虚伪的清名，恨他父兄为了所谓的“大局”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他的母亲，他的身份，甚至……连他儿子的命都可以轻飘飘一句“忍一忍”就带过。
他要报复，他要让王忧国也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他要亲手撕下他那张伪善的面皮，让王忧国看看，被践踏的“蝼蚁”，是如何用最肮脏的手段，将他珍视的清名，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份由血脉屈辱与丧子之痛双重发酵而成的毒焰，最终化作了坚定的信念。
王福要替王相做他不敢做的事。要替小虎报仇，要替这天下，铲除所有挡路的荆棘。
哪怕手段再脏，再毒！王福也要证明，只有像他这样“狠”，才能成事。
王福记得，他在渝川老宅被父亲的兄弟领进家门后，受到的非议和白眼。儿子王小虎那时不过三岁，被势力的下人欺负。是婉晴，扶起正在哭的小虎，拂去他脸上的泪痕，还给他叠纸鹤哄他一起玩耍。小虎那时总说，婉晴姐姐好美，长大了虎儿要娶她……那一刻，王福就把王婉晴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了。
这复仇执念，最终化作了洗劫万民的滔天祸水，也化作了嫁祸郑茗的阴谋。王福心细如发，怕婉晴的孩子本就保不住的事情败露，婉晴会受牵连，特意送了药到澶州。
相府祠堂内的香火渐渐熄灭，消息乘着快马，鞭子一样抽过千里驿道。当“王忧国罢相归乡，管家王福已斩首”的吼声在澶州城头炸响时——
澶州府内外，是掀翻天宇的狂潮。
老兵们，红着眼把头盔砸在青石板上。他们狂喜的嘶吼：“老天开眼！”
陆昭一把撕开白衣前襟，露出精壮的胸膛，迎着猎猎西风，对着金陵的方向吼得脖子青筋暴起：“爹——冤屈雪了——”
街头巷尾，挤满了灾民。有人抱头痛哭，有人疯了一样把破碗里最后一点糙米抛向空中。
白发老妪跪倒在地，颤抖的手指向青天，泪水和着尘埃滚落：“是苏青天替我们讨回了公道！”
苏府正房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王婉晴慵懒倚靠的贵妃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家兄弟带回的消息，已如一道炸雷，震得整个苏府后宅人心惶惶。
墨菊安静地立在榻旁，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安神汤药。
“都知道了？”王婉晴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是。”墨菊低垂着眼睑，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陈涛水蝎子全都招了。是福老爷授意他提供最烈性的红花粉。由…由奴婢负责下在您的饮食中，制造意外流产……陆安现在正疯了似的下令清查府内水源和厨房，要抓奴婢。”
王婉晴坐直身体，脸色煞白！“你胡说！福叔明明说让我盯紧苏明远，把我肚子里本就保不住的孩子流掉，装成被郑茗嫉妒暗害……福叔是这个世界最疼爱我的人。”
墨菊缓缓跪了下去，抬起头，目光直直迎向王婉晴，那双平日里温顺的眼此刻异常锐利，闪烁着悲壮与决绝。
“小姐，”墨菊的声音依旧平稳。“您腹中的孩子，必须‘流’掉。这是福老爷和您定下的，争宠固位扳倒郑姓贱人的重中之重。”
王婉晴脸上血色尽褪，仿佛此刻才看清布下的棋局是何等酷烈。
她摸着自己的小腹，空落感令她透彻心扉。
“但现在不同了！”墨菊的语速加快，“陆安抓住了水蝎子，搜出了红花粉。还逼出了幕后指使，他们此刻定以为福老爷是要毒害您，毁掉苏大人的骨血。大人没有保护好您跟孩子的这份愧疚，足够让您翻身了。”
“不行！绝对不行！”王婉晴失声尖叫，慌乱地抓住墨菊的手臂。
“没时间了，陆安的铁骑就在院门。”墨菊目光冰寒，“福老爷的计划暴露了水蝎子这条线，他们顺藤摸瓜查回来是迟早的事。小姐，这是最后一步棋。奴婢不能看着您毁在这上面，这罪，让奴婢一个人顶了。”
王婉晴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她看着墨菊眼中那份义无反顾的赤诚，冷意席卷全身。
“你……你要做什么？”王婉晴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替您把这戏唱完。把毒害您的罪名，彻底坐实在奴婢身上。”
墨菊的眼神柔和下来，掩不住的眷恋在眼眶里打转。“让所有人都相信，是奴婢受福老爷收买毒害主子。让您……成为一个可怜的受害者。”
墨菊站起身，语气温柔：“让奴婢……最后一次服侍您梳头吧。”
她走到妆台前，拿起温热的湿帕子，轻轻为王婉晴擦拭额角的冷汗，她的动作仔细。拿起犀角梳，沾了点桂花油，缓缓梳理王婉晴一头黑瀑般的秀发。
“小姐的头发真好看。”墨菊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就像过去无数个晨昏那样。
“奴婢记得，刚来伺候您的时候，您才十三岁，也是这样一头乌黑的头发……福老爷说，让我好好照顾您，……奴婢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只认一个死理：主子给一口饭吃，这条命就是主子的。”
她从自己的发髻上一捋，把那枚翠玉簪，郑重的插在王婉晴头上。
“这玉簪是我娘的嫁妆。我戴了一辈子。日后，让它替奴婢陪着您。”墨菊眼里的悲怆褪去，眼中焕亮一丝狠厉：
“让奴婢以命为簪，替主封喉”。
梳子缓缓放下，墨菊从妆匣最隐秘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通体雪白。王婉晴看到那个瓶子，身体颤抖起来，她认得出那是比鹤顶红更毒更烈的穿肠药。
墨菊用尽全身力气磕头，随即果决地起身离开。
院外传来陆安大声的质问......
墨菊声嘶力竭的喊声响彻院落：“福老爷许我金银无数，杀死王婉晴腹中那死肉，姓郑的香囊，也是我动了手脚，本想着让她替我顶罪。没想到水蝎子栽了！如今也没什么好说......”
她拿起那雪白瓷瓶，仰头饮尽。
墨菊的身体僵直，随即剧烈地抽搐起来。毒药烧灼她的五脏六腑，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婉晴的方向，嘴唇翕动着，似乎想挤出最后一抹让主子安心的笑容，却连一丝力气都再凝聚不起。大股大股的乌血从她七窍涌出。
王婉晴瘫坐在地，她眼睁睁看着墨菊，那双至死都望着自己的眼睛被污血浸没。喉咙里像塞满了沙砾，堵得她无法呼吸。
“争……争什么？”王婉琴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孩子……我的孩子……”她下意识地捂住平坦的小腹，那曾是她精心谋划的筹码，是她通往权力巅峰的阶梯。
可此刻，只剩下一片空荡的死寂。那团她保不住的血肉，本应是她最有力的武器……
王婉晴茫然地环顾这间曾经象征着她“胜利”的华丽暖阁。
目光扫过那些金贵的摆设，最终落回屋外地上那滩迅速蔓延的血泊。是她亲手……把墨菊逼上了绝路。
“我究竟……在争什么？”她眼中最后一点清明彻底碎裂。
“孩子……墨菊……福叔……福叔说……”她喃喃着，脑海中骤然闪现出王福那布满风霜却总是对她慈爱的脸孔，他说：
“晴丫头别怕，有叔在”，他说“那血染的富贵牡丹底下踩着骨头渣子”……王福递给她桃花酥时，掌心的温热犹在眼前。
“福叔！！”撕心裂肺的悲鸣冲破喉咙。
是郑茗步步紧逼，毁了澶州的布置，查到了水蝎子，才让福叔陷入绝境。才迫使墨菊用命来填补这个窟窿。
“郑茗！你毁我所爱，杀我至亲，将我逼入绝境……”
王婉晴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宛如厉鬼诅咒：
“那便用你的骨血作祭！”
“他们的命，我亲自来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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