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强度训练带来的精神疲惫尚未完全消退,A7区内却似乎弥漫起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极其克制的活跃气氛。连走廊里巡逻的守卫,其步伐似乎都比平日更显规整,带着一种仪式感。林星遥甚至注意到,她房间内那恒定不变的冷白光线,似乎也微妙地调整到了稍显温暖的色调,尽管变化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很快,周易带着惯有的那点戏谑笑容,出现在她的住处,告知了她缘由。
‘秩序庆典’,净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他倚在门框上,解释道,纪念初代裁决官们建立净庭基本法,奠定了如今这一切的基石。他挥手指了指周围冰冷而有序的一切,晚上在中央广场有庆典仪式和巡游,算是净庭少有的……嗯,‘集体活动’。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甚在意的调侃,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趣闻。
林星遥对所谓的庆典并无太多期待,但能离开A7区,去看看净庭的“集体活动”是什么样子,对她而言,也算是一种难得的、了解这个冰冷世界的机会。出乎她意料的是,顾晏清并未禁止她参加,只是通过周易告知,她会作为他的随行人员之一一同前往,并要求她“保持观察,避免不必要的接触”。
夜幕降临,模拟天幕呈现出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深邃而均匀的墨蓝色,点缀着位置、亮度都完美符合星图的“星辰”。中央广场比林星遥想象的还要广阔,地面是能映出人影的光滑材质,四周矗立着代表净庭律法基石的高耸碑柱。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众多净庭居民。他们穿着各自部门或阶层的制服,井然有序地站在划分好的区域内,彼此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没有人高声谈笑,没有孩童奔跑嬉闹,只有低沉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交谈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严格控制的、近乎肃穆的气氛。
庆典开始了。没有绚烂的烟花,没有狂欢的舞蹈。只有整齐划一的方阵巡游,参与者步伐一致,动作精准如同机械;有通过全息投影展示的净庭发展史和数据成就,冰冷的光影勾勒出城市的扩张与各项指标的提升;有身着古老款式裁决官袍的演员,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朗诵着初代法典的节选……
一切都在计划之内,一切都在控制之中。精准,高效,充满了理性的美感,却也……死气沉沉。
林星遥站在顾晏清身侧稍后的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人群散发出的情绪波动。那并非欢乐或兴奋,而是一种淡淡的、被规训后的认同感,一种对秩序与稳定的满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打破常规的本能压抑。在这里,连“庆祝”都像是一场经过精密编排的演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尘壤。想起那些混乱却充满生命力的夜晚,想起人们在难得的喘息时刻,围着微弱的篝火,用破旧的乐器奏出跑调的音乐,放肆地舞蹈、歌唱、争吵、拥抱……那里的节日,粗糙、肮脏,却饱含着灼热的情感,是活生生的人在苦难中挣扎出的、对生命本身的礼赞。
两幅画面在她脑海中交织,形成尖锐的对比。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哀与疏离感,在她心中弥漫开来。
顾晏清始终静静地站立着,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广场上的一切。巡游队伍的整齐,数据展示的辉煌,法典朗诵的庄严……这一切,在他眼中,正是秩序与稳定的完美象征,是净庭得以存续和发展的根基。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语的林星遥,看到她眼中映着全息投影的冷光,却似乎透过那光芒,望向了某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仪式临近尾声,最高潮的部分,是由现任大裁决官进行演讲。内容无非是重申净庭的价值,强调理性的重要性,展望在绝对秩序下更光明的未来。广场上响起经过排练的、节奏一致的掌声。
就在这象征性的掌声中,顾晏清听到身侧的林星遥,用极轻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声音低语道:
在尘壤……过节的时候,大家会挤在一起,哪怕只有一点点吃的,也会分着吃……会有人喝醉了大声唱歌,唱得很难听,但所有人都跟着笑……小孩子会拿到用废弃材料做的、歪歪扭扭的玩具,但他们笑得特别开心……还有眼泪,因为想起了再也见不到的人……
她的声音很轻,混杂在掌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她没有评价净庭的庆典,只是描述着另一个世界的画面。那些关于分享、关于失控的欢笑、关于粗糙的礼物、关于毫不掩饰的悲伤的描述,与眼前这绝对秩序、绝对控制的场景,形成了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对比。
顾晏清的目光依旧落在前方的演讲台上,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理性的分析去解构她话语中的“低效”与“混乱”,也没有指出那些行为背后潜在的风险与不可控性。
他只是沉默地听着。
听着那些与他所信奉、所维护的一切,截然不同的……“噪音”。
演讲结束,庆典在更加程式化的环节中落下帷幕。人群开始有序地疏散。
林星遥低下头,跟着顾晏清准备离开。她并不指望他能理解,只是刚才那一刻,强烈的对比让她忍不住将那份记忆诉诸于口。
就在她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对此毫无反应时,却听到他低沉平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音量仅容她一人听见:
不同的环境,衍生不同的生存策略与表达方式。
没有认同,没有反驳。只是一个极其客观的陈述。
但这一次,他没有用“效率”或“风险”来作为评判的标准。
林星遥微微一怔,抬头看向他。
顾晏清已经迈步向前,只留给她一个冷硬挺拔的背影,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基于观察所得出的、又一个中立的结论。
然而,对林星遥而言,这已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在他绝对理性的世界里,似乎终于为那些“无用”的情感,留下了一寸可供描述的、未被立刻否定的空间。
净庭的节日,在冰冷的秩序中开始,在无声的暗涌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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