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结束的次日，东京的天空是常见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高楼之上。源氏重工顶层的会客室内，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无声中流淌。
路明非的行李很简单，一个随身的背包，里面装着寥寥无几的个人物品和那份厚重的翻译手稿备份。他即将搭乘卡塞尔学院的专机离开日本。
前来送行的是源稚生。这位年轻的执行部部长，如今日本分部的实际主持者，依旧身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身形挺拔如出鞘的利刃。但他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似乎比往日更浓重了些，连素来沉稳的眼神深处，也隐约流转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游移——那是一种深藏于坚毅表象之下的、近乎无声的自我角力。
“路君，这段时间辛苦了。”源稚生的日语清晰标准，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稳，带着恰如其分的礼节性感谢，“龙文破译工作意义非凡，我谨代表日本分部，感谢您的全力付出。”
路明非挠了挠头，露出那副标志性的、略带局促的笑容：“分内工作，应该的。倒是源部长你们，这边里里外外的事情肯定更辛苦。”
他嘴上应和着，目光却不自觉地在源稚生脸上多停留了一瞬。路明非在某些方面异常敏锐起来，结合这段时间在日本分部听到、看到的零星细节，他心里也渐渐勾勒出源稚生模糊的轮廓。
他想起前几日旁听战术会议时，源稚生条理清晰、果断拍板的模样；可散会后，路明非无意间回头，却瞥见源稚生独自坐在空荡的会议室里，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西装领口上那枚小小的家族徽章，眼神空茫地投向窗外。
他也记得某次交接翻译文稿，明明内容已反复核对无误，源稚生接过文件时，却忽然低低地问了一句：“这样的解读……真的没有其他可能了吗？会不会引发不必要的误解？” 那语气里没有上位者的笃定，反而透着一丝近乎自我审视的迟疑。
这些细碎的、几乎无人留意的瞬间，拼凑在一起，再结合源稚生周身那股“明明在竭尽全力扛着一切前行，心底却对自己所奔赴的方向充满不确定”的矛盾气息，都帮助路明非对源稚生这个人内心的刻画。
眼前这个男人，眼里有着最为纯粹、近乎执拗的“正义”之光，可他整个人却仿佛行走在一片浓雾之中。他或许并不怀疑自己要“向前走”，却深深困惑于脚下这条被赋予的、承载着家族与责任的道路，究竟能否真正通往他所坚信的“正义”终点。
甚至，那终点的意义本身，是否如他一直以来所认知的那样牢不可破。
路明非看着他，心里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泛起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忍。
他看得出来，源稚生并非矫情，也绝非抗压能力不足。那是一种更深层的、源自信念根基的动摇与拉扯：一边是自幼被灌输、如今必须扛起的家族使命与分部重担；另一边，则是对自己所践行的一切是否全然“正确”的、日渐滋长的怀疑。
这种内心无声的战争，恐怕比任何体力的耗竭都更磨人。
他其实并不擅长安慰人，更清楚自己身份，所谓的“开解”可能毫无用处。但看着源稚生那副“明明承受着难以言说的重压，却还必须挺直脊梁、不容半分软弱”的模样，路明非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哪怕只是让对方知道，有人看到了他的不易，或许也能减轻一丝那无形的重量。
路明非犹豫了好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子，眼神也飘忽不定，像是在给自己积蓄勇气。
他终于吸了口气，试探着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那个……源部长，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就……随便说说啊。”
源稚生抬起眼，示意他继续，目光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疑惑。
“就是感觉，这阵子跟你打交道下来，总觉得你心里……好像搁着什么事，挺纠结的？”路明非说得很轻，语气尽量平稳，不希望引起什么误会，“可能完全是我瞎猜。我就是觉得，你明明在做着必须做、而且看起来很‘对’的事，但你自己好像……并不那么确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就走在‘对’的路上？”
源稚生握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微微泛白。他抬眼看向路明非，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震动。
他没想到，自己隐藏得如此之深、连身边最亲近的下属与家族长老都未必能察觉的内心挣扎，竟被这个仅有数面之缘的学院专员，如此直白却又准确地触及了核心。
沉默在宽敞的会客室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沉重的质感。源稚生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低声道：“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就……看出来的。其实，也没那么难看出来。”路明非连忙摆手，语气更加局促。他顿了顿，想起母亲乔薇尼偶尔闲聊时说过的话，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些，“源君，我妈妈以前说过，要是一个人什么事都逼着自己必须‘绝对正确’，反而容易慌神——因为他太怕走错哪怕一步，有时候甚至会忘了，自己其实一直走在正确的路上。”
他没有援引什么高深的理论，只是用最朴素的观察和记忆中亲近之人的话语，像一把并不锋利却足够贴合的钥匙，轻轻碰触到了源稚生心门上那把沉重的锁。
源稚生望着路明非那双眼睛，里面干干净净，没有探究，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纯粹的关切。
他沉默了更久，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线，眉宇间那常年凝结的坚毅之下，流露出一丝被理解的疲惫，以及些许释然。
“多谢。”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些，“这些话……很少有人会对我说。也几乎没有人，能看得出这些。”
路明非见他既未动怒也未否认，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语气也轻快了些：“我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反正我是觉得，你心里头那束‘光’是真的，这就够了。哪怕暂时看不清前路，摸着那束光走，总归不会偏得太远。”
源稚生没有再接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遥远的天际线，神色复杂难辨。
路明非懂得见好就收，不再继续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他转而提起另一件搁在心里的事：“那个……源部长，还有件事。上次偶然见到上杉家主，感觉她……嗯，好像对普通人的生活日常，不是特别熟悉？”
源稚生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上了公式化的解释：“绘梨衣身份特殊，自幼体质有别于常人，需要静心调养，因此较少接触外界纷扰。”
“明白，明白。”路明非连忙点头，斟酌着用词，“我就是觉得……要是能多了解一点外面普通人的生活常识，比如怎么认路、怎么跟人简单打交道、怎么处理日常小事，会不会……对她也有好处？”
“毕竟，人总是需要一些基本的生活能力的。而且，总待在同一个地方，时间久了，也挺闷的，对吧？” 他努力把话说得像是一种普通的、善意的建议，但终究带着点“你们是不是有点保护得太周全了”的委婉疑问。
他想起母亲乔薇尼曾闲聊时提过，真正的保护与教养，不是打造一个无菌的温室，将人隔绝于世界之外，而是“授人以渔”——即使知道世界存在危险与复杂，也愿意并尽力教会对方如何在规则内安全地行走、辨认方向、做出选择。
而橘政宗对绘梨衣的安排，在路明非有限的观察和感受里，更像前者：确保绝对“安全”与“可控”，却似乎从未真正考虑过，她作为一个拥有独立意识的个体，是否之后有机会选择过着平凡的“正常”生活。
从路明非短暂的接触来看，绘梨衣虽然懵懂拘谨，但情绪稳定，能够进行简单沟通，并非那些完全无法理喻、时刻需要武力管控的危险存在。
那么，那种近乎与世隔绝的极端管控，其目的就颇值得玩味了。那更像是一种宣告所有权式的“控制”，而控制者所关注的，或许并非被控制者真实的福祉与成长。
源稚生沉默了片刻，眼神再次落向窗外，显然不打算深入探讨这个问题：“家族自有家族的考量，绘梨衣的情况也确实复杂。你的建议……我会记下。”
路明非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话大概起不了什么实质作用。
他看着源稚生年轻却过早刻上责任与重压的侧脸，不知怎的，又清晰地回想起绘梨衣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时，那双赤红眼瞳里的茫然无措，以及最后坐在甜品店里，小口吃着草莓蛋糕时，那一点点小心翼翼绽放的、属于普通女孩的简单欢喜。
那种鲜活的生命力被长久禁锢于苍白静止世界里的画面，让他心里有些发堵，泛起难以言喻的感情。
“源部长，”路明非忽然再次开口，语气比之前认真了些，但也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试探，“我……临走前，能不能再去见一见上杉家主？没别的意思，就是……上次见面仓促，又赶上那些乱子。这次算是正式道个别？顺便……补上上次没吃安稳的那份甜点。”
源稚生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看向路明非，目光带着审视。让一个外男，尤其是卡塞尔学院的专员，再次单独会见绘梨衣，这无疑与家族内部严格的规定相悖。
然而，路明非的理由听起来单纯甚至有些笨拙的体贴。更重要的是，他回想起上次绘梨衣被寻回后，情绪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出走”被抓回来时都要平稳，下属的汇报也提到，她对路明非并无排斥，甚至在那个小小的甜品店里，显得比在神社中更为放松。
沉默在空气中再度蔓延，权衡着规矩与情理。片刻后，源稚生缓缓将茶杯放回桌面，声音听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绘梨衣不喜见生人，也不常与人会面。不过……既然路君有此心意，且上次确也承蒙你及时相助。我可以安排一次简短的会面，时间不宜过长。”
“没问题！太谢谢源部长了！”路明非连忙道谢，心里松了口气，但同时，那股沉甸甸的感觉并未消失。他不知道自己这近乎多此一举的请求究竟能改变什么，或许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只是隐约觉得，那个红发红瞳、生活在被重重保护下的女孩，她的世界寂静得可怕。
而她身边最应亲近、保护她的人，似乎都被各自的使命、责任或更深层的意图所裹挟，未能真正“看见”那份寂静之下，孤独生长的渴望。他所能做的，或许仅仅是在离开前，尝试引导她尝试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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