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一个代表着最原始的生存主义——不顾一切,囤积物资,活下去。
一个代表着当下的理想主义——放弃眼前利益,融入集体,求得政治上的安全。
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逻辑,在这一刻,于这个小小的道观里,爆发了最激烈的冲突。
“都别吵了!”
一直沉默的陈石头,突然开口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两人面前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墙。
他没看赵书文,也没看孙猴子,只是看着师父陈玄机,瓮声瓮气地说:“听师父的。”
然后,他又转头,看了看安静坐在那里的沈凌峰,补充了一句:“这钱,是小师弟好不容易找到的东西,换来给我们大家救命的。不能给别人。”
简单,直接,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石头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只认最朴素的情感。
东西是小师弟找到的,是用来救师门上下的命的,那就谁也不能拿走。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集到了陈玄机的身上。
这个瘦小的老道士,此刻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内心正进行着天人交战。
赵书文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时代的恐怖。
那些高高在上的“进步”分子,那些狂热的眼神,那些只需要一个借口就能将你吞噬的浪潮……这笔说不出来路的钱,确实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老三的话,同样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忘不了去年冬天,他师弟临终前,用那双枯槁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嘴唇翕动,眼里满是哀求和不甘。
他求的不是灵丹妙药,也不是祖师爷显灵。
他只是想再喝一口热乎乎的米粥。
就这么一个卑微的愿望,他这个做师兄的,都满足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弟在无尽的饥寒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忘不了自己在公社门口等了半天,想为师弟求一处能安葬的薄地,却没有一个领导肯出来看他一眼,只留下一句“这不归我们管”的冷漠话语。
指望“组织”的怜悯?那比指望祖师爷显灵还不靠谱。
交出去,是政治上的“可能安全”,但代价是立刻回到忍饥挨饿的绝境,甚至可能饿死。
留下来,是眼前的生存保障,但要时时刻刻承担着被发现、被整治的巨大风险。
怎么办?
究竟该怎么办?
陈玄机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他一生修道,讲究清静无为,顺应天时,可这“天时”,却要将他们逼上绝路。
他看着眼前三个因为不同理由而面红耳赤、神情各异的徒弟,再看看桌上那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和浓粥,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这个师父,当得太失败了。
连让徒弟们吃饱饭,都需要冒着杀头的风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只小小的、温热的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陈玄机低下头,对上了沈凌峰那双清澈得不见底的眼睛。
他的小徒弟,这个溺水大病一场后就变得沉默寡言的孩子,正仰着脸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迷茫,只有一片沉静的湖水。
“师父。”
稚嫩的童声响起,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金麻雀在梦里跟我说……”
沈凌峰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金麻雀说,财不能露白。”
“米要藏在暗处,一粒一粒地捡,一点一点地吃,才能吃得久。”
“要是被外面的野狗和狐狸知道了我们有米,它们会冲进来,咬死我们,抢走我们的窝。”
这番话,从一个六岁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天真,那么直白。
没有大道理,没有复杂的逻辑,只是一个孩子复述着一只“麻雀”的话,用最简单的比喻,讲述着一个最残酷的丛林法则。
财,是钱。
米,是粮食。
野狗和狐狸,是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人。
窝,就是仰钦观。
童言无忌,却字字诛心。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陈玄机心中纠结的乱麻。
是啊!
他怎么糊涂了!
什么主义,什么集体,什么进步,在生存面前,都是虚的!
道观就是他们的窝,钱和粮食就是他们过冬的储备。
哪有傻鸟会把辛辛苦苦攒下的过冬粮,主动叼出去给黄鼠狼,只为求黄鼠狼一句“你是个好鸟”的?
那不是进步,那是自取灭亡!
赵书文所谓的“安稳”,是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别人的刀下,赌别人会不会心慈手软。
而孙猴子所说的,虽然鲁莽,却是真正的求生之道!
更重要的是,沈凌峰的话,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台阶,一个足以说服自己、也足以镇住徒弟们的“神谕”。
或许,祖师爷真的没有抛弃他们。
祖师爷不是通过什么虚无缥缈的法术,而是通过这个最有灵性的小徒弟,在给他们指明方向!
陈玄机浑身一震,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力量。他看着沈凌峰,眼神从迷茫、挣扎,逐渐变得清明、坚定。
这压垮天平的,不是稻草,而是一块金子。
“好了。”
陈玄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争吵的两人瞬间安静下来,齐齐看向他。
老道士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面如死灰的赵书文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让赵书文不自觉地垂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书文,”陈玄机一字一顿,“你读的书多,有想法,是好事。但你忘了,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活下去。”
“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救不了我们的命。祖师爷传下这片基业,不是让我们拱手送人,换几句空口白话的。从今天起,‘上交’这两个字,不许再提。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师父,认这里是你的家,就给我想清楚,什么才是根!”
他加重了语气,声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严厉:“要是你再动摇人心,或者敢把今天的事往外透露半个字……别怪我清理门户,将你逐出师门!”
“逐出师门”四个字,如四记重锤,狠狠砸在赵书文心上。
他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向师父,看到的只是一张冷硬如铁的面孔。他知道,师父这次是说真的。
被逐出师门,意味着他将离开这个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家,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黑户”,下场可能比留在这里更惨。
赵书文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颓然地坐了回去,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骨头。
接着,陈玄机的目光转向孙猴子。
孙猴子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神色,以为师父会完全采纳他的建议。
“猴子,”陈玄机的话锋一转,“你的想法对路,但太张扬。从明天起,采买的事情交给你。但你给我记住几条规矩。”
孙猴子立刻收起嬉皮笑脸,站直了身体:“师父您说!”
“第一,少量、多次。每次出去,买的东西不能多,种类不能杂,就像我们平时偶尔得了几个小钱一样。绝不能让人看出我们突然有了大笔的钱。”
“第二,分散、隐蔽。不要总盯着一个地方,洋泾,东昌,十六铺,甚至可以跑远一点,去川沙、南汇的乡下,直接跟农户换。”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管住你的嘴。除了我们五个人,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能说!哪怕是你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明白吗?”
孙猴子听得连连点头,脸上满是兴奋和凝重。
师父这是把观里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他,这不仅是任务,更是信任。
“师父放心!我孙猴子别的本事没有,钻洞摸黑的能耐,没人比得过!保证办得妥妥帖帖!”
最后,陈玄机拿起桌上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站起身来。
他离开伙房,走进大殿,在一块不起眼的蒲团下,用力一扭。
祖师爷牌位前的供桌发出一声轻微的“嘎吱”声,缓缓移开寸许,露出了下方一个黑洞洞的暗格。
这是仰钦观历代观主才知道的秘密。
暗格里有个木盒,他将那沓钱和粮票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又将供桌移回原位,看不出丝毫破绽。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走回饭桌前,看着三个神色各异的徒弟,和那个自始至终都安静得出奇的小徒弟,缓缓说道:“都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一场几乎让师门分崩离析的风波,在沈凌峰一句“金麻雀说”之下,尘埃落定。
道观暂时达成了一个脆弱的共识——低调求生。
赵书文默默地端起那碗已经半凉的粥,机械地往嘴里送,食不知味。
他的眼中,闪烁着屈辱、不甘,还有一丝不被理解的无奈。
孙猴子则重新眉开眼笑,大口地撕咬着肉包,仿佛要把刚才受的气都吃回来。
他的脑子里,已经开始规划明天外出的路线图。
陈石头憨厚地笑了笑,继续对付他的那碗粥,师父做了决定,他就安心了。
而沈凌峰,则悄悄将自己肉包里的半块肉,用筷子夹起,小心地放进了师父陈玄机的碗里。
“师父吃。”他轻声说。
陈玄机看着碗里的肉,又看看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的孩童,心中百感交集。
他摸了摸沈凌峰的头,粗糙的手掌带着一丝颤抖。
这个家,总算还没有散。
活下去,似乎,真的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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