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将土山彻底浸透。山风穿过林隙,带来远方野兽不安的低嚎,更添几分肃杀。道观偏殿内,唯一一盏青铜油灯顽强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在愈发沉重的阴气中摇曳不定,将师徒二人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两尊默然对峙的古老神只。
时间,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一息都清晰可闻。决意已下,分头行动刻不容缓。殿内空气凝滞,弥漫着檀香、草药与一种金属和符纸特有的冷冽气息,混合成大战前特有的、令人心悸的沉寂。
泥道士不再有任何指示,他步履沉稳地走向殿角那个看似布满灰尘、与杂物无异的陈旧松木立柜。他并未立即打开,而是先静立柜前,右手捏了个玄奥的法诀,指尖泛起微不可察的乳白色光晕,轻轻按在柜门中央一处不起眼的木纹上。
“咔哒”一声轻响,仿佛某种机括被解开。柜门并未向外开启,而是如同活物般向内无声滑开,露出内部别有洞天的景象。柜内空间远比外观看起来深邃,分层错落,每一层都散发着不同的能量波动。左侧悬挂着几柄桃木剑,剑身纹理天然形成符咒,色泽沉郁如紫电;右侧则是几块刻画着繁复雷纹、隐隐有电光流转的青铜令牌;中间多层架子上,整齐码放着不同质地、颜色的符纸,有淡金、月白、玄黑等等;下方还有数个玉盒、石匣,里面盛放着研磨好的各色矿石粉末、炮制过的奇异草药根茎,以及一些形状古怪、散发着或灼热或阴寒气息的未知材料。
泥道士的目光如电,迅速扫过,首先落在一叠质地尤为特异、泛着柔和淡金色光晕的符纸上。此乃“承天符纸”,制作工艺早已失传大半,取百年金丝楠木木心为主料,辅以朝阳初升时采集的百花晨露、中秋月圆之夜的太阴精华,再经三昧真火细心炼制七七四十九日方成。其性中正平和,内蕴一丝微薄却无比纯净的先天阳和之气,最能承载和增幅破邪诛煞类符箓的威力,平日他珍若性命,等闲绝不轻用。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取出仅剩的五张,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将其平整地铺在早已用无根水擦拭过三遍、一尘不染的枣木法坛之上。
接着,他打开一个用整块暖玉雕成、不过巴掌大小的盒子。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灼热而纯阳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满满一盒色泽鲜红欲滴、质地细腻如婴儿肌肤、光华内敛的“辰州朱砂”。此朱砂并非寻常矿物,乃采自龙虎山深处地脉阳气汇聚之矿心,每年产量不过数两,再以晨曦之露洗涤九次,吸纳四十九夜月华浸润,最后以龙虎山秘传的“阳火锻砂法”炮制三年,方得此至阳至纯之物,是书写高阶符箓、沟通天地正力的不二之选。
然而,泥道士的动作并未停止。他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又从柜中一个暗格里取出一柄薄如蝉翼、寒光凛冽、柄端镶嵌着一颗细碎蓝宝石的银质小刀,以及一个胎质细腻、洁白如玉的净瓷小碗。他缓缓挽起左袖,露出手腕内侧青色的血管。他眼神凝定如古井,银刀如同拥有生命般,在他指尖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而飞快地在腕脉旁半寸处,划开一道细如发丝的伤痕。
顿时,一股异于常人的血液汩汩流出。这血液并非纯粹的鲜红,而是色泽更为明亮,隐隐泛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混合了檀香与草木清气的馨香。每一滴血液落入瓷碗,都仿佛有微小的金色光点在闪烁跳跃。这便是“道元精血”,乃他数十年苦修不辍,凝聚于脏腑心脉间的本命元气所化,每一滴都蕴含着庞大的生命能量与修为根基,损耗一滴便需数月乃至数年苦功方能弥补。平日里,他视若性命,但此刻面对凶戾滔天、可能已被幕后黑手强化的孟红,他深知寻常手段恐难奏效,必须倾力以赴,动用这压箱底的手段。
他以右手食指为笔,小心翼翼地蘸取那混合了自身珍贵道元精血的“血墨”,再将其滴入早已备好的辰州朱砂粉中。当那泛着金光的血液与至阳的朱砂粉末接触的刹那,碗中竟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雏凤初啼般的轻鸣!一股灼热而凛然、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秽的正气轰然爆发,碗口上方空气微微扭曲,隐约可见丝丝缕缕的金红色电蛇游走!
泥道士屏住呼吸,整个人的气质陡然升华,仿佛与周遭天地隔绝,又仿佛与冥冥中某种至高无上的法则建立了联系。他双目紧闭,旋即猛然睁开,眼中竟有尺许长的金芒一闪而逝!他右手并指如剑,那食指此刻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化作了一柄沟通天地的神兵。他饱蘸那殷红中流淌着金光、如同熔融琉璃般的血墨朱砂,悬于一张承天符纸之上,凝而不发,势如岳峙。
笔落惊风雨!
指尖触及符纸的瞬间,偏殿内仿佛有隐隐风雷之声自九天之外传来,汇聚于这方寸之间!他的动作看似极其缓慢,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似乎牵动着无形的法则之线;实则快如闪电,指尖划过之处,殷红中带着金光的线条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在淡金色的符纸上蜿蜒游走,勾勒出玄奥无比的轨迹。每一笔的起承转合,都蕴含着他对阴阳五行、天地正雷的深刻理解与无上敬意。符纸之上,能量波动如同潮汐般层层攀升,越来越强。
他并非在机械地临摹某个固定的符文图样,而是在进行一种近乎“创世”的行为——以自身心神为引,沟通冥冥中执掌雷霆、诛罚邪恶的“力”之本源,将其蕴含的法则轨迹、毁灭与新生交织的意蕴,以符纹的形式,具现化于这承天符纸之上!他所画出的,乃是雷霆的“真形”!
只见符纸之上,道道血墨朱砂构成的线条,逐渐形成一个复杂无比、古拙苍劲的图案。其形如层层叠叠的云团翻滚,内中又有无数细密的电光雷纹交织迸发,而在图案的最中心,一点极致的亮金色灵光正在缓缓凝聚,仿佛蕴藏着一丝天地初开时便存在的混沌神雷的种子!整张符箓尚未彻底完成,便已自主散发出一种煌煌正大、威严莫测、诛邪辟易、令万魔俯首的凛然威势!偏殿内那些原本因阴气渐盛而悄然滋生的、看不见的秽暗气息,在这符箓光芒的照耀下,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融退散!
这正是龙虎山秘传的镇派高阶符箓之一——“五雷镇煞符”!并非凡间雷电,而是引动天地间五种属性的先天正气之雷,专克一切阴邪、污秽、怨煞、魔障,威力极大,绘制难度更是极高,对绘制者的心神、修为、乃至对天道的感悟都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
泥道士全神贯注,额头、鼻尖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悠长而沉重。绘制此等符箓,对他心神的消耗堪称巨大,仿佛在短时间内与天地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角力。但他持笔的右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笔势连绵不绝,如同江河奔流,直至最后一笔勾勒完成,将中心那点雷种彻底点亮!
“嗡——!”
整张符箓猛地爆发出刺目欲盲的金色雷光,将整个偏殿映照得亮如白昼!随即光华急速内敛,尽数归于符纸之上。再看那符箓,原本淡金色的符纸底色似乎更加深邃,其上由血墨朱砂勾勒出的雷霆真形图案,不再是静止的图画,而是在缓缓流动、呼吸,道道雷纹如同活物般明灭闪烁,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引而不发的毁灭性力量。
泥道士长长地、带着些许疲惫地吁出一口浊气,脸色明显苍白了几分,但那双眸子却愈发深邃锐利,如同历经淬炼的宝剑。他不敢停歇,稍作调息,便又如法炮制,倾尽心力,连续绘制了另外两张“五雷镇煞符”。当三张符箓并排置于法坛之上时,彼此气机相连,隐隐形成一个微妙的雷霆力场,威势相加,竟让这方寸之地仿佛化为了一个小小的雷池,诸邪避易!
绘制完这三张核心符箓,泥道士的动作依旧迅捷。他迅速取出八面刻画着先天八卦方位、纹路中镶嵌着银丝的青铜阵旗,逐一注入真元,检查其灵性是否完足;又拿出三块鸽卵大小、色泽金红、触手温润却内含炽热太阳真火的“金乌石”,这是布置“金光障”阵法,短时间内隔绝阴气、守护生灵的关键;还有一卷看似普通、实则用百年黑狗血与辟邪朱砂浸泡过的“缚灵索”,能在关键时刻束缚灵体行动……每一件法器,他都重新以自身真元温养加持,确保其处于最完美的激发状态,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发挥出最大效用。
与此同时,在偏殿的另一侧,向二娃也沉浸在自己的战前准备中,心无旁骛。
他没有泥道士那般渊博如海的符箓知识和登峰造极的制符功力,他的准备,更侧重于对已有法器的深度熟悉、能量共鸣,以及自身精气神的高度统一。
他首先将那柄三寸长短的破煞锥郑重地置于双掌掌心。锥体触手冰凉,非金非木的材质透着古老的韵味。他闭目凝神,缓缓将体内那丝新生的、更加精纯凝练的星辰之力,如同涓涓细流般,小心地注入锥体之内。随着星辉的流入,锥身那些原本隐晦的雷纹道痕次第亮起微光,一股专破一切阴邪煞气、无坚不摧的锋锐之意逐渐苏醒、凝聚,透锥而出,使得他掌心周围的空气都发出细微的撕裂声。他向二娃并非简单地灌注能量,而是以自身意念为引,尝试与锥内那一点微弱的灵性进行沟通、交融,在脑海中一遍遍模拟、预演着催动此锥,如热刀切油般破开乱葬岗可能存在的更强禁制、直刺孤坟怨气核心的每一个细节,力求在实战中能达到心神合一、如臂使指的境界。
接着,他仔细检查了剩下的匿息符和清心明神符。前者关乎他能否如同暗夜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穿透乱葬岗的重重阻碍,接近目标;后者则是他抵御孟红那无孔不入的怨念冲击、在各种诡异幻象与精神污染中守住灵台最后清明的根本保障。他指尖轻触符纸,细心感知着符文结构中能量的流转与充盈程度,确认每一张都处于最佳激发状态,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那团暗红色的牵引红线和那枚颜色青黑、此刻异常安静的定魂铃也被取出。回想起昨夜通过红线与孟红残念那场凶险万分的沟通,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这两件法器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可能起到的作用——不仅是探查,更可能是制衡甚至反击的关键。他再次分出一缕极其细微的意念,附着于红线之上,仔细体味着其与远方孤坟之间那似有还无、却坚韧异常的诡异联系,同时默默感受着定魂铃那独特的存在韵律,它既能定他人之魂,亦能在一定程度上安定自身心神。
最后,他的动作变得格外轻柔,将贴身收藏的那枚“星符”取了出来。紫檀木雕成的令牌不过指甲盖大小,触手却温润如玉,其上那个古老的“星”字,笔画弯绕间仿佛蕴含着宇宙星河的生灭玄机,目光注视久了,竟有种心神要被吸入其中的错觉。这是泥道士赠与的最终保命之物,内含祖师爷留下的一丝微薄星源之力,威力莫测,但反噬亦巨,非真正十死无生的境地绝不可动用。他将其小心翼翼捧于胸前,双手合十,默默运转《辰星耀世》功法,不再引导星辉冲击经脉,而是将一丝最为纯粹、最为本源的星辰意念,如同朝圣般,缓缓渡入令牌之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令牌深处那丝沉睡着的力量,似乎被他的星辰之力触动,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共鸣与悸动,仿佛沉睡的古神微微颤动了一下眼皮。
做完这一切法器上的准备,向二娃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再次盘膝坐下,五心朝天,进入深沉的调息状态。他深知,外物法器再强,终究是延伸,修行之根本,在于自身。他将泥道士“修行在修心”的谆谆告诫反复咀嚼,此刻不再有任何焦躁,不再有半分恐惧,甚至连对胜利的渴望也暂时放下。他只是纯粹地引导着体内星辉,如同日月更替、星辰运行般,沿着玄奥的路径自然流转,滋养着还未完全愈合的经脉与魂魄,将肉身的疲惫与精神的损耗一点点驱散。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眼神闭合,但灵台一片清明澄澈,仿佛已能穿透眼前的黑暗与未来的腥风血雨,直视那乱葬岗上孤坟的本质,以及自身所要求索的真相。他的整个人的气息,变得内敛而厚重,如同即将出鞘的古剑,敛去了所有光华,只待那一刻的石破天惊。
师徒二人,在这小小的偏殿之内,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进行着战前最后的冲刺。一者以无上符法为笔,血墨朱砂为媒,勾连天地正气,绘制诛邪破魔的无上真形;一者以星辰之力为根,法器为用,淬炼心意,砥砺自身,追求人器合一之境。虽道路殊途,然目标同归,心意相连,气息相引。
当时辰的指针无可逆转地逼近子时,殿外夜色浓稠如实质,阴寒之气大盛,连虫鸣都彻底消失。泥道士将绘制好的三张“五雷镇煞符”、八面八卦阵旗、三块金乌石、缚灵索以及其他诸多辅助符箓,分门别类,稳妥地收入宽大的道袍袖中,那衣袖看似平常,却内有乾坤,仿佛能容纳百物。
向二娃也长身而起,动作沉稳有力。破煞锥贴身藏于最易取用的位置,匿息符、清心明神符放入外袋,牵引红线与定魂铃收好,最后将那枚“星符”重新贴身放置在心口位置。所有物品各安其位,与他自身气息隐隐相连。
泥道士看向已然准备就绪的弟子,目光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句最简单的叮嘱:“时辰已至,各自珍重。记住,事若不谐,保全自身,方有来日。”
向二娃迎上师父的目光,重重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师父亦请万事小心!”
没有更多的告别与悲壮,两人相视颔首,随即同时转身。泥道士身形一晃,如同融入了殿外的阴影,下一刻已出现在数丈之外,脚步看似不快,却缩地成寸,向着山下城市中那座被死亡预告笼罩的张家宅邸方向,飘然而去。
向二娃则最后深吸一口偏殿内熟悉的香火气息,目光决然,投向北方那死气与夜色交织的深渊,体内星辰之力微微鼓荡,身形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射入茫茫黑暗,再次奔赴那危机四伏的乱葬岗。
偏殿内,那盏坚持了许久的油灯,火苗猛地跳跃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入黑暗。
法器琳琅蕴玄机,符箓煌煌聚真灵。
血墨朱砂绘神形,五雷镇煞待鬼蜮。
星辉温养心志坚,诸般准备已就绪。
师徒分赴生死地,静待子夜决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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