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的春风,带着泰晤士河特有的、能拧出水来的潮湿气息,吹过圣奥莱夫文法学校那些致力于把“古老”二字刻在每一块砖石上的维多利亚式楼宇。
三月已过,我,埃德蒙·泰勒,在法律文件上又前进了一步,十四岁。
这身体倒是很听话地执行着青春期的扩张计划,抽条,变声,忙得不亦乐乎,只是照镜子时,里面那双眼睛泄露了天机——那里头住着的,可不是什么懵懂少年,而是个被时间开了个恶劣玩笑的、疲惫的老家伙。
我的行李箱升级了,从“疑似难民同款”换成了“普通朴素”级别。
里面内容也是鸟枪换炮,除了课本,塞满了校样、合同,以及那本用摩洛哥山羊皮精心装订、仿佛在叫嚣“我很贵”的样书——《协和号上的死局》。
它正躺在伦敦几家体面书店的橱窗里供人瞻仰。
评论界夸我“早熟”,剖析人性“冷酷精准”,他们哪儿知道,这份“冷酷”纯粹是因为作者本人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时间”的毛玻璃。
成功带来了金钱,也带来了新的麻烦。
在圣奥莱夫,我不得不忍受一些突然黏上来的目光,里面混杂着好奇、嫉妒,或许还有“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的揣测。
午餐时,旁边那桌穿着统一深蓝镶银边“校服皮肤”的高年级生正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张伯伦财相又在鼓吹他的‘经济复苏’了,”
一个头发油亮得能滑倒苍蝇的男孩用叉子敲着盘子,发出令人烦躁的噪音,“国债是少了,可我父亲厂子的订单怎么没见多?”
啊,经典的“我父亲说”学派。
看来经济危机的确波及甚广,连少爷们的零花钱都感受到了压力。
“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爵士的演讲你去了吗?”
另一个接话,声音里带着点不健康的亢奋,“他说得对!我们需要的是强有力的领导,不是妥协!”
强有力?
听起来像是“独裁”的委婉说法。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尤其是糟糕的部分。
我低头,专心致志地切割着盘子里那块口感堪比皮革的肉排,味同嚼蜡。
张伯伦的报表,莫斯利的煽动,报纸上密密麻麻的争论……所有这些,都和孤儿院后院的荒凉、和汤姆那双能吸走光线的黑眼睛,存在于两个无法相交的平行宇宙。
我的稿费,一部分化作匿名汇票,流向遥远东方那片正在流血的土地;一部分变成确保汤姆不至于饿死冻死的“特别经费”;剩下的,则在银行账户里躺着,像一堆不知该如何使用的、冰冷的数字。
亚瑟·柯林斯把他那碟没动过的布丁推到我面前。
“吃吧,你看起比你那被困在密室里的主角更需要能量。”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舅舅说,你的版税数字……相当可观。足够你做很多……事情了。”
我看了他一眼。
我们这种建立在共同兴趣(他痴迷机械诡计,我提供诡计)和互不深究隐私基础上的友谊,让人省心。
“钱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亚瑟。”
“但能解决大部分。”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笃定得像在陈述物理定律,“尤其是实际的问题。”
真理。
尤其是在这个没钱寸步难行的世界,以及我那烧钱的“秘密项目”上。
周末的电车之旅,如今少了最初的绝望,多了几分麻木的熟练。推开伍氏孤儿院那扇吱呀作响、仿佛在抗议一切的铁门,科尔夫人正和一个市政官员模样的人说话。
看到我,她脸上瞬间切换模式,堆起热情得过分的笑容。
“哦!我们的大作家回来了!”
她的声音尖锐,几乎要上手接我的箱子,“泰勒先生,您上回的慷慨捐助,我们给小家伙们都换了新毯子!区里视察员来时,特别表扬了我们……”
泰勒先生……这称呼听着像在叫别人。
以及,慈善果然是最好的镀金方式。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避开她那能刮下一层蜜糖的眼神,径直走向房间。
汤姆不在。
房间整洁得反常,他的床平整得像没人睡过,我带给他的书,尤其是那本《基础物理启蒙》,边角都磨毛了。
放下东西,一种直觉牵引着我走向后院。
他果然在。
就在那片荒地的边缘,快八岁的男孩,身量拔高了些,穿着我买的深蓝色厚绒衫,侧脸在稀疏的阳光下,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却毫无温度的线条。
他没动,但我知道他察觉了。
“哥哥。”他没回头。
我走过去。“在看什么?”
“云。”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严重不符的、近乎神棍的洞察,“它们看起来轻飘飘的,却能积蓄巨大的能量,带来暴雨,甚至……毁灭。”
我可没教这个。
这是天气预报还是末日预言?
我心里咯噔一下。
“物理书上说的?”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在讨论天气。
他摇头,终于转过脸,黑眼睛里没有倒映天空,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暗沉。“我能感觉到。”
他声音很轻,“空气里的……压力,在变化。”
他最好说的是气压。
否则我就要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兼职风暴先知了。
“比利怎么样了?”
我决定换个安全点的话题。
汤姆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弯。“他很好,安静多了。”
他像是偶然想起,“科尔夫人说,可能有家庭想收养他。因为他看起来……更健康。”
“健康。”
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像“解决了”一样?
那只兔子事件的既视感太强了。
我们没有继续比利的话题。
回到房间,我把新带来的《欧洲王室简史》和练习本给他。
他接过,道谢,然后安静地坐到窗边看书。
阳光给他的睫毛投下阴影,看起来专注又无害。
完美的伪装。
谁能想到这无害外表下,藏着能引发“意外”的开关呢?
我知道平静只是表象,他的力量在滋长,不仅是那诡异的魔力,还有他的心智,那份与生俱来的、对周遭一切的冷漠和掌控欲。
我的那些“引导”,那些科学和道德说教,恐怕只是给他包上了一层更光滑的糖衣,内核依旧是我无法触及的黑暗。
下午,我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几张钞票。
“收好。只有你知道的地方。如果……需要,而我不在,用它。”我压低声音。
他接过,捏了捏厚度,黑眼睛里第一次闪过真实的惊讶。
他看着我,像是在解读密码。
“为什么?”声音很轻。
“因为你可能需要。”
我没有多解释。这是我在无力现实中,能想到的、给他的一点可怜的保险,一点微小的自主权。
或许很天真,但聊胜于无。
他沉默地把信封塞进床垫下的隐秘角落,然后抬头看我,眼神复杂。
“你的书,”
他忽然说,“我在科尔夫人办公室的报纸上看到了名字。他们说……你很厉害。”
我愣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外界的“埃德蒙·泰勒”。
“那只是故事,汤姆。”
“故事里也有力量。”
他固执地反驳,黑眼睛里掠过一丝我读不懂的光,“不同的力量。”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觉得笔杆子比魔力更高级,还是……在评估我这方面的利用价值?
傍晚,离开前,我主动去了科尔夫人的办公室。
“科尔夫人,”我开门见山,“圣奥莱夫建议我转为全宿生,以便更好地准备大学入学考试。”
她脸上瞬间闪过混合着失落和“终于甩掉大麻烦”的轻松。
失去一个活招牌可惜,但一个快成年的少年留在院里也是隐患。
“这是正理,埃德蒙,你前途无量。”她官方地回应。
“但是,”
我话锋一转,将一个更厚的信封放在桌上,“学校长假会关闭。我希望到时这里还能有我一张床。另外,这笔钱是汤姆未来一年的费用,以及……维持院里运作的一点心意。我不在时,希望您多‘关照’他。”
我把“关照”和钞票绑在了一起。
科尔夫人的目光在信封和我脸上溜了一圈。
留下一个长假才回来的“前孤儿”,几乎零成本,却能持续收钱,还能维系与“名人校友”的关系。
这买卖,她稳赚不赔。
“当然,”她迅速收起信封,笑容重新堆满,“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埃德蒙!随时欢迎回来!汤姆那孩子,我会看着的。”
家?
一个需要付费入住、按次收费的“家”?
真是温暖人心。
这桩各取所需的交易,达成。
回圣奥莱夫的电车上,汤姆那句“不同的力量”在我脑子里盘旋。
窗外,伦敦西区灯火璀璨,绅士淑女们奔赴一场场虚幻的盛宴;东区的阴影里,失业的幽灵仍在游荡。
我的世界碎成无数片:畅销书作家,孤儿院的天才,时空的迷失者,危险少年的“哥哥”。
张伯伦的财政报告温暖不了伍氏孤儿院的冰冷,我的版税也照不亮汤姆内心蔓延的黑暗。
电车摇晃,车窗上我的倒影模糊不清。十四岁的埃德蒙·泰勒,顶着天才作家的光环,揣着不算少的财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感到自己的无力。
我能掌控笔下虚构世界的生死,却掌控不了身边那个真实存在的、正在悄然滑向未知深渊的未来。
车窗外,路灯像一串断线的珠子向后掠去,光与影在脸上明灭交替。
好吧,至少下次投稿前,得记得给编辑寄点润喉糖。
他上次催稿的信里,火气大得都快把信纸点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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