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捷报传回磁州时，满城军民正忙着晾晒新收的粮食，欢呼声几乎要盖过漳水的涛声。可帅府之内，气氛却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宗泽正对着一封从南京应天府寄来的诏书出神，眉头拧成了疙瘩，指节因攥紧信纸而泛白。
“朝廷竟要我们南撤，还说要与金国议和？”岳飞看完诏书，气得猛地拍向案几，案上的茶杯震得叮当作响，“贺兰山刚守住，河北义军正群情激昂，此时撤兵，无疑是自断臂膀！”
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宋高宗担忧金军再举南侵，已派使臣赴金营谈和，同时勒令宗泽所部放弃磁州、相州等河北之地，率部退守黄河以南。末尾还附带密令，斥责宗泽“私蓄义军，恐生祸乱”，命他遣散八字军等民间武装。
王彦闻讯赶来，看完诏书后气得双目赤红：“八字军将士个个刺字明志，为抗金抛家舍业，岂能说遣散就遣散！这诏书分明是怯战的奸佞给陛下灌的迷魂汤！”沈放也附和道：“河北是抗金的根基，一旦退守黄河，金军便可长驱直入，到时候江南更是危在旦夕。”
宗泽重重咳嗽几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慌忙用锦帕拭去，却瞒不过众人。连日来的操劳与忧心，早已让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将积劳成疾。“陛下远在江南，怕是被奸臣蒙蔽了双眼。”他缓了缓气息，眼神却依旧坚定，“我们不能撤，也撤不得。”
当日午后，宗泽便提笔写下奏疏。他在文中历数贺兰山之战的战果，细数河北义军的抗金功绩，字字泣血地恳请高宗收回成命，下令北伐。沈放站在一旁研墨，见老将军写到激动处，手不住地颤抖，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更显苍劲。
可一连三日，宗泽接连呈上三道奏疏，均如石沉大海。第四日清晨，他扶着案几起身时，突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亲兵急忙扶住他，解开衣襟一看，只见他后背长了一片红肿的毒疽，已是化脓溃烂。军医诊治后连连摇头，说是忧思过度、心火郁结所致，只能用药暂缓，能否痊愈全看天意。
岳飞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亲自为宗泽换药。看着老将军疼得浑身冷汗，却仍惦记着北伐之事，他心中既心疼又悲愤。“岳将军，”宗泽拉住他的手，声音微弱却恳切，“我死不足惜，可河北的土地，不能丢啊。你要切记，团结义军，联络诸路兵马，总有一日要打过黄河去。”
几日后，五马山义军首领马扩带着信王赵榛的手信赶来。信中说五马山义军已集结两万余人，愿与宗泽合力北伐，恳请他居中调度。可当马扩看到榻上奄奄一息的宗泽时，当即红了眼眶。“宗大人，您可得撑住啊，北伐大业离不开您！”
宗泽挣扎着坐起身，接过手信看了又看，枯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当即让人请来岳飞、王彦等人，在病榻前敲定了北伐的初步计划：由岳飞率背嵬军主攻真定府，王彦的八字军配合五马山义军牵制金军侧翼，沈放则负责联络黄河沿岸的水军，以备后续粮草转运。
计划刚定，又有坏消息传来。朝廷派来的监军抵达磁州，此人正是当初主张割地求和的投降派官员。他一到帅府，便拿出高宗的口谕，厉声斥责宗泽抗旨不遵，扬言若再拒不南撤，便要以军法处置。
宗泽猛地从榻上坐起，不顾后背疽疮的剧痛，披上衣甲走到监军面前。老将军虽身形佝偻，眼神却如利剑般锐利：“老夫镇守河北，上为迎回二帝，下为守护百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我撤兵，绝无可能！”监军被他的气势震慑，竟一时语塞，只能悻悻退去。
当晚，磁州下起了冷雨。宗泽的病情急剧恶化，背疽的剧痛让他彻夜难眠。他让亲兵扶着自己走到帅府外，望着北方的夜空，那里是沦陷的汴京，是被掳走的二帝，是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
岳飞等人闻讯赶来时，只见老将军倚着廊柱，气息已十分微弱。他紧紧抓住岳飞的手，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从嘶哑到微弱，却字字千钧：“过河……过河……过河……”
话音未落，宗泽的手无力地垂下，双目圆睁望着北方。烛火摇曳中，他的身躯虽已僵硬，却依旧保持着远眺的姿态，仿佛还在期盼着北伐的军旗插上黄河以北的土地。
雨丝落在帅府的匾额上，打湿了“忠义”二字。岳飞跪倒在地，泪水混着雨水滚落，身后的王彦、沈放等人也齐齐跪拜，哭声在雨夜中久久回荡。磁州的夜空下，一位孤臣燃尽了自己，却为抗金的将士们点燃了不灭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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