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厮杀与追击的蹄声终于远去,旷野只剩下风的呜咽,伤兵压抑的呻吟,战马不安刨地的碎响。
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混着雪原的冷冽,沉甸甸压在每个生还者心头。
那点胜利的喜悦,只溅起一点水花,就被名为“失去”的寒流吞没了。
祁玄戈勒马停在稍高的雪坡上。
玄铁重甲布满刀痕箭孔,凝固的暗红血痂几乎盖住了甲胄本身的冷光。
左肩那截断箭的尾羽,在寒风里微微抖着。
座下战马喷着粗重的白气,口鼻凝着猩红的冰碴。
他沉默地俯瞰脚下这片炼狱。目力所及,是绵延数里、铺满死亡的画卷。
北狄兵扭曲的尸骸、倒毙的战马、碎裂的兵刃、散落的旗……层层叠叠,在渐沉的暮色里投下狰狞的影子。
更远处,镇北军的兄弟们,有的被长矛钉穿在冻土上,有的和敌人扭抱着一同咽气,有的被巨石砸得不成人形……
他们曾活着,曾怒吼,曾与他并肩搏命。
如今,只剩冰冷的躯壳,躺在这片被血浸透的雪地里。
一股巨大、窒息般的悲痛,狠狠砸在祁玄戈心口。
绷了几日的弦一松,涌上来的不是解脱,是排山倒海的空虚和蚀骨的哀伤。
他闭上眼,攥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喉咙动了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将军。”林逐欢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
他策马靠近,停在祁玄戈身侧。
换下了那件血污浸透的裘衣,只穿了件单薄的青色箭袖袍,罩着墨狐斗篷。
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桃花眼里,此刻盛着和祁玄戈一样的沉重肃穆。
他没多话,只是安静地待在旁边,目光同样投向那片惨烈的战场。
祁玄戈睁开眼,翻涌的痛楚被硬生生压下去,重新凝成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
他调转马头,声音又低又哑:“回营。清点伤亡,救治伤员,收殓……兄弟们的尸身。”
“是。”林逐欢低应一声,策马跟上。
黑石堡内外,一片狼藉后的忙碌。堡墙塌了几处,焦黑的梁木还冒着青烟。
活下来的士兵在军官呼喝下,闷头清理废墟,扑灭最后的火星。
更多的人在堡内外的战场上,小心地翻动辨认同袍的遗体,动作轻得像怕碰醒谁。
每认出一张熟脸,就爆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狗剩!你他娘的睁眼看看!赢了!咱赢了啊——!”一个满脸血污的小兵抱着怀里僵冷的身体,嚎得嗓子劈了。
“王头儿……你说打完这仗回家娶媳妇的……嫂子还在等你啊……”一个老兵跪在焦土堆旁,抖着手合上战友睁着的眼,浑浊的泪砸下来。
“老李!老李——!你应我一声!”绝望的喊声在寒风里打着转,全是断肠的悲怆。
祁玄戈和林逐欢策马穿过这片浸满悲恸的营地。
祁玄戈的脸冷硬如铁,下巴绷得死紧。
目光刀子似的扫过每个角落,所过之处,痛哭的士兵强憋住声,挺直腰杆,看向他的眼神混着悲痛和一种说不清的依赖。
他微微颔首,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沉甸甸的。
他没下马,径直来到一处背风的断墙下,那是安置重伤员的地方。
浓烈的血腥味混着草药的苦气扑面而来。
临时铺的草席上躺满了人,痛苦的呻吟、压着的咳嗽、医官急促的喊声搅在一起。
祁玄戈翻身下马,动作牵动了左肩的伤,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又松开。
他大步走到一个腹部豁开大口子、脸已灰败的士兵跟前,蹲下身。
那兵意识模糊了,嘴里念叨着“娘,俺冷……娘……”。
祁玄戈解下自己那件沾满血污的披风,稳稳盖在伤兵身上。
伸手按住对方因剧痛冰冷颤抖的手,声音低沉却清晰地扎进对方耳朵:“撑住。援军到了,药就来。你得活着回家!”
那兵涣散的目光似乎聚拢了一瞬,嘴唇动了动,一滴浑浊的泪滑出眼角。
祁玄戈起身,走向下一个。他不是郎中,止不了痛。
但他走过每一个重伤者身边,或拍拍肩,或握一下手,或投去一个沉静坚定的眼神……
他那张冷硬的脸和沾血的战甲,此刻成了伤兵眼里最硬的支撑。
他的存在本身就在无声地说:将军在,镇北军的魂就在。
林逐欢默默跟在祁玄戈身后几步远。
他看着那高大的背影在伤兵间移动,能清晰地感觉到祁玄戈周身弥漫的、几乎凝成块的悲痛。
还有那悲痛底下,更深更沉的守护之责。林逐欢自己胸口也堵得慌。
他见过太多年轻的生命消逝,听过太多绝望的哭喊。
不是头一回经历战阵,但每一次直面它的残酷,心都像灌了铅。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压下喉咙的酸胀,逼自己冷静。
走到一个忙得满头汗的医官旁边,低声问着伤情和缺的药,飞快记下几味急需的药材。
招手叫来个亲兵,低声吩咐几句,让他立刻去后方大营求援。
他自己也穿梭在伤员里,递热水,安抚躁动的轻伤,动作麻利沉稳。
他的存在,无声地填补着战后营地的秩序。
天彻底黑透,寒星冒头。堡内一块还算平整的空地上,点起了巨大的篝火。
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疲惫、悲伤又带点劫后余生的脸。
一具具盖着残破战旗或粗布的镇北军遗体,被整齐地码放在篝火前的空地上。
排成沉默的长列,像一支沉睡的军阵。
空气像冻住了,只有篝火噼啪的燃烧声和压着的抽泣。
祁玄戈独自站在队列最前方,留给所有人一道铁脊梁。
玄甲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左肩那截断箭格外刺眼。他沉默着。
良久,他缓缓抬手,摘下了自己那顶沾满血污尘土的铁盔。
这个动作,像一个无声的号令。
所有的士兵,军官还是小卒,轻伤还是勉强能站的重伤,都挣扎着、互相搀扶着,艰难地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或毡帽。
林逐欢站在人群边上,也肃然摘下了风帽,露出苍白的脸和额前散落的碎发。
天地死寂,只有寒风呜咽。
祁玄戈猛地转身,面向那排沉睡的英魂。他举起手中那顶沉重的铁盔,手臂肌肉绷紧,像举着千斤重担。
他深深吸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一声,那声音撕裂寒夜,带着无尽的悲愤与痛:
“弟兄们——!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
身后,所有活下来的将士,爆发出震天的回应!
吼声如雷,有的带着哭腔,有的饱含对逝者的哀思,有的浸透了对战争的恨,有的裹着生者必须扛起的沉重誓言,在这血火未冷的黑石堡上空,久久回荡,直冲霄汉!
篝火剧烈地摇晃着,把每一张含泪嘶吼的脸,映照得悲壮而坚如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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