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外的回廊长逾百尺,青石板被来往宫人的靴底磨得发亮,倒映着廊檐外漏下的碎金似的阳光。
萧砚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要不是李德全那老太监笑得像朵菊花似的来宁王府传旨,说陛下“就想跟皇侄说几句话”,他此刻本该在王府后院的梧桐树下,看自己养的“黑煞星”跟张管事的“铁头青”斗得正酣。
“萧公子,这边请。”李德全弓着腰引路,手里捧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铺着明黄色的锦缎,盖着本薄薄的奏折。那明黄晃得萧砚眼疼,他昨晚刚从城西赌坊赢了三贯铜钱,此刻满脑子都是怎么把钱换成上好的蛐蛐罐,哪有心思管这劳什子奏折。
“李公公,”萧砚忽然停在回廊中段,眼角余光瞥见廊柱上的刻痕——那是前几年偷偷刻的“江南贡院”四字,笔锋歪歪扭扭,却藏着他最想去的地方。听说江南的蛐蛐不仅个头大,斗起来还带着水乡的韧劲,哪像京城这些,看着凶,实则不经逗。
李德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笑道:“公子是瞧着这柱子旧了?奴才回头就让人重新刷层漆。”
“别别别,”萧砚赶紧摆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这是他娘留下的,据说当年跟着他爹在北境杀过敌,玉佩边角还留着道浅浅的刀痕。他忽然想起今早溜出王府时,嫡母曹氏站在回廊下用帕子捂嘴笑:“明砚这是又要去会哪个狐朋狗友?仔细让陛下知道了,又要罚你抄《论语》。”
那时他还嘴硬:“娘放心,儿子是去给王爷买新茶。”
如今想来,嫡母怕早就知道皇帝要找他,故意放他出去疯玩,好让他找借口推脱。
正琢磨着,李德全已经把托盘递到他面前:“陛下说了,就这一本,是江南巡抚递的,说今年的新茶贡上来了,让公子瞧瞧,批个‘知道了’就行。”
萧砚的指尖刚碰到奏折封面,就觉着手心发烫。江南?新茶?这老狐狸,分明是知道他惦记江南的蛐蛐,故意用这招勾他。他猛地掀开奏折,只见上面盖着个鲜红的“江南贡院”印章,墨迹还带着点潮湿,像是刚盖上去没几天。
“呵,”萧砚心里冷笑,面上却堆起笑,刚要说话,忽然想起昨晚斗蛐蛐的事——当时他蹲在石台上,盯着“黑煞星”跟“铁头青”咬得难分难解,蹲了足有一个时辰,站起来时确实腰眼发酸。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哎哟!”
萧砚猛地捂住后腰,身子往前一佝偻,脸上的笑容瞬间扭曲成痛苦的模样。他龇牙咧嘴地吸气,左手死死攥着奏折边缘,指节都泛了白,仿佛那不是奏折,而是能救命的浮木。
“怎么了这是?”李德全吓了一跳,手里的拂尘“啪嗒”掉在地上,赶紧伸手去扶,“公子您这是……”
“别动别动!”萧砚猛地甩开他的手,疼得额角都渗出细汗,声音发颤,“昨儿个……昨儿个跟王府侍卫斗蛐蛐,蹲太久了,起来时就觉得不对劲,刚才一弯腰接奏折,哎哟喂——”他倒吸一口凉气,五官皱成一团,“腰像是要断了似的!”
站在廊下的侍卫乙本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听到这话猛地抬头,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疑惑——他今早还看见萧公子在王府门口跟小厮踢毽子,腾挪跳跃的,哪像是闪了腰的样子?
萧砚眼角余光瞥见侍卫乙的表情,心里暗骂这小子不会演戏,嘴上却越发夸张:“李公公您看,我这手现在都抖,握笔肯定是握不住了。陛下的心意我领了,可这奏折……”他艰难地直起一点身子,把奏折往李德全怀里塞,“怕是要辜负陛下厚望了。”
李德全捧着奏折,看着萧砚疼得直抽气,嘴唇都白了,一时竟拿不准真假。他伺候皇帝多年,什么样的鬼把戏没见过,可萧公子这疼劲儿瞧着不像装的——方才那声“哎哟”,简直像是被马蜂蛰了屁股,凄厉得能惊飞御花园的鸽子。
“这……”李德全捏着奏折,进退两难。陛下交代了,务必让萧公子把这三个字批了,若是办不成,回头御膳房的肘子怕是没他的份了。
萧砚见他犹豫,赶紧趁热打铁,扶着廊柱慢慢直起身,一步三晃地往回廊外挪:“公公您先回吧,等我这腰好利索了,立马进宫给陛下请罪。对了,替我跟陛下说,江南的新茶要是到了,先给我留两斤,等我能下床了,亲自去御膳房泡了给陛下赔罪。”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给了皇帝台阶,又暗示自己确实动不了,还顺便提了新茶,显得诚意满满。
李德全看着他扶着柱子挪步,背影佝偻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心里那点怀疑渐渐淡了。也是,这萧公子打小就爱跟人斗蛐蛐、踢毽子,上个月还在猎场跟人比爬树,摔下来擦破了胳膊,硬说自己是被松鼠推下去的,陛下当时笑得直拍桌子:“这小子,随他爹,歪理比谁都多。”
“那……奴才就先回禀陛下了?”李德全捡起地上的拂尘,拍了拍上面的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去吧去吧,”萧砚头也不回地摆手,刚走出两步,忽然觉得袖管里有东西硌得慌。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刚想按住袖口,一片深褐色的东西已经“飘”了出来,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
是蟋蟀翅膀。
还是“黑煞星”的左翅膀——昨晚斗赢了“铁头青”,它兴奋得蹦出罐子,翅膀被石缝刮掉了一小块,萧砚觉得稀罕,就捡起来塞在了袖袋里。
侍卫乙眼尖,刚要弯腰去捡,就被萧砚厉声喝住:“别动!”
他这一声太急,忘了自己还在“闪腰”,猛地直起身子,动作利索得像只刚睡醒的猫。等反应过来,李德全和侍卫乙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里写满了“你刚才不是说腰快断了吗”。
萧砚的脸“腾”地红了,赶紧重新佝偻下身子,捂着腰喘粗气:“咳,刚才……刚才是急着捡这玩意儿,忘了腰疼了。这是我那‘黑煞星’的翅膀,昨儿个赢了架,掉了块,我留着做个念想。”
他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弯腰,手指刚碰到翅膀,又“哎哟”一声,仿佛这一下耗尽了全身力气,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李德全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点怀疑彻底没了。也是,要是装的,哪能说冒汗就冒汗?他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公子真是……也罢,奴才先回去了,您可得好好歇着。”
“一定一定,”萧砚把蟋蟀翅膀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又扶着柱子挪了两步,眼看就要走出回廊,忽然听见李德全在身后说:“对了公子,陛下让御膳房炖了鹿骨汤,说是补腰的,奴才让小厨房给您送王府去?”
萧砚的脚步猛地顿住。
鹿骨汤?补腰?
这老狐狸,根本就没信他的鬼话!
他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强撑着笑道:“陛下有心了,只是我这腰怕是无福消受……”
“陛下说了,”李德全的声音慢悠悠地飘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若是公子实在喝不下,就让王府的小厮一勺一勺喂。毕竟,这汤是用漠北送来的野鹿骨炖的,专治‘斗蛐蛐闪的腰’。”
萧砚猛地回头,正对上李德全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老太监手里的拂尘轻轻扫过回廊石柱,正好扫过“江南贡院”那四个字,仿佛在提醒他——你那点小心思,陛下早就看穿了。
廊外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眼,萧砚扶着柱子的手微微发颤。他知道,这碗鹿骨汤,他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而那本盖着“江南贡院”印章的奏折,迟早还得落到他手里。
侍卫乙站在廊下,看着萧公子的背影僵在那里,像被施了定身咒,忍不住低头憋笑——谁不知道陛下最疼这位皇侄,明着是罚,实则是怕他在外面疯玩惹祸,变着法儿把人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只是不知这位机灵的萧公子,下一次又会想出什么招来躲懒。
萧砚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脸上重新堆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只是眼底多了几分无奈:“那……就劳烦公公了,只是千万别让小厮喂,不然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萧砚成了瘫子呢。”
李德全笑着拱手:“公子放心,奴才省得。”
萧砚看着老太监捧着奏折走进御书房,心里暗骂:好你个萧承煜,等着,迟早有一天,小爷我把你御膳房的鹿骨全烤了下酒!
他扶着柱子,一步一步挪出回廊,阳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只试图挣脱枷锁的困兽。怀里的蟋蟀翅膀硌得慌,他摸了摸,忽然笑了——
斗蛐蛐闪腰?亏他想得出来。
只是这借口,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远处传来御膳房小厮的脚步声,萧砚抬头望去,只见两个小太监抬着个红漆食盒,正快步往这边走,食盒上飘出浓郁的肉香,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装着那碗“补腰”的鹿骨汤。
他眼珠一转,忽然捂着肚子,又“哎哟”一声,这次换了个姿势,弓着身子往茅房的方向挪:“不行了不行了,怕是蹲太久着凉了,先去趟茅房!”
侍卫乙看着他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回廊尽头,忍不住跟旁边的同伴嘀咕:“咱公子这演技,不去勾栏瓦舍唱戏可惜了。”
同伴捂嘴笑:“小心被公子听见,罚你去跟‘黑煞星’斗蛐蛐。”
廊外的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像在为这场没分出胜负的较量鼓掌。而御书房内,萧承煜正捏着奏折,听李德全回禀,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这小子,”他摇着头放下奏折,目光落在窗外那道慌慌张张往茅房跑的身影上,“跟他爹一个德性,小聪明全用在歪道上了。”
李德全躬身笑道:“公子还小,贪玩是常情。”
“不小了,”萧承煜拿起朱笔,在奏折上圈了个圈,“再过两年,该让他去江南看看了,总不能真让他蹲在王府斗一辈子蛐蛐。”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记,像极了萧砚刚才掉在地上的那片蟋蟀翅膀,藏着无人知晓的期待与算计。
而此刻躲在假山后面的萧砚,正扒着石头缝往外看,见李德全带着侍卫走远了,才长舒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片蟋蟀翅膀,对着阳光看了看——翅膀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像极了江南水乡的河道,弯弯曲曲,却总能通向想去的地方。
“等着吧,”他把翅膀揣回怀里,拍了拍身上的灰,“小爷迟早要去江南,斗遍那里的蛐蛐,喝遍那里的新茶,谁也拦不住!”
只是他不知道,这趟江南之行,会比他想象中来得更早,也更汹涌。而那碗还在御膳房温着的鹿骨汤,不过是这场漫长“拉锯战”的开始。
喜欢皇叔,我真不想当皇帝啊!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皇叔,我真不想当皇帝啊!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