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废弃的矿洞深处，火光将几个晃动的人影投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放大成扭曲而沉默的巨人。
空气里弥漫着石粉、炭灰、硫磺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焰火燃放后的微涩气味。这气味被矿洞固有的阴湿土腥味包裹着，并不浓烈，却无孔不入，粘在人的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老陈头佝偻着背，就着一盏挂在岩壁铁钩上的油灯昏黄的光，仔细端详着手中一个刚刚凿出雏形的石罐。石罐外壁还沾着新鲜的青灰色石粉，内膛已被掏空，壁厚约莫半指，罐口预留得略小，罐身中部凿出了一圈浅浅的凹槽，那是用来捆缚加固藤条的位置。他的动作缓慢却稳定，手中的短凿和石锤每一次落下，都只剥下极小的一片石屑，发出“叮”一声清脆短促的轻响，在寂静的矿洞中回响。
他身边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他的孙子陈小石，另一个是护卫队里挑选出来的、性子最沉稳也最嘴严的队员，名叫张河。两人一个负责递送工具和打磨石罐内壁，另一个则警惕地注视着矿洞唯一的入口方向，尽管那里已经用移来的大石和枯藤做了伪装和遮挡。
矿洞更深处，被一道临时挂起的厚麻布帘隔开。帘子后面，光线稍亮，李茂正带着两个识字的少年，在一张用平整石板搭成的“实验台”前忙碌。
实验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碗、木碟、竹筒、小秤，以及几个塞紧木塞的陶罐。李茂脸上蒙着一块浸过水的粗麻布，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专注而谨慎的眼睛。他正用一柄特制的小木铲，从一个陶罐中舀出少许灰黑色的粉末，极其小心地倒入一个敞口的浅陶碟中。粉末细如面粉，在碟底铺开薄薄一层。
“硝七钱，硫一钱半，炭粉一钱半……”李茂低声念着，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说给旁边负责记录的少年听。少年紧张地握着炭笔，在一块刨光的木板上仔细记下。
另一个少年则捧着一个敞口的陶盆，盆底铺着一层干燥的细沙。李茂用一根细长的空心芦苇杆，从陶碟中挑起一小撮混合好的粉末，轻轻抖落在沙面上。然后他退后两步，对捧盆的少年点了点头。
少年深吸一口气，将陶盆轻轻放在地上，又从怀里取出一根尺许长、一头缠着少许艾绒的细竹枝。他蹲下身，就着旁边一盏小油灯的火苗，点燃了艾绒，待其烧成暗红色、无明显明火时，才极其缓慢地将竹枝探向沙面上那一点灰黑粉末。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竹枝尖端距离粉末还有寸许时，李茂忽然开口：“停。”
少年手一抖，僵住。
“太近了。”李茂声音平静，但额角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再远半寸。稳着点，手腕不要抖。”
少年咽了口唾沫，手臂微微后撤，然后以更慢的速度，将燃烧的艾绒缓缓靠近。
“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热油溅水的声响骤然爆开！沙面上那点灰黑粉末在接触到高温艾绒的瞬间，猛地腾起一团刺眼的黄白色火光，并伴随着一股骤然膨胀的灰白色浓烟！虽然量极少，但那瞬间的亮光和爆响，依然让矿洞深处的几人都下意识地偏头闭眼。
烟雾很快散去，沙面上只留下一个焦黑的、浅坑状的痕迹，周围的细沙也被熏成了灰色。
李茂走上前，蹲下身仔细观察那个浅坑，又用手指捻起一点边缘的焦沙，凑到鼻端闻了闻，眉头微蹙。
“燃速还是太快，几乎是一触即发。”他站起身，对记录的少年道，“记下：丙戌号配方，比例七比一点五比一点五，研磨混合均匀度甲上，引燃迅疾，爆燃充分，但过程过于短促，烟略大，有刺鼻余味。不适于延时引火。”
少年快速记录。捧盆的少年则小心翼翼地用木片将沙面上残留的痕迹刮入另一个空陶罐中，然后换上新沙。
“接下来，试试将炭粉比例再降低半分，硫磺增加半分。”李茂走向另一个标着“丁亥”的陶罐，“另外，研磨时间再延长一刻钟，务求混合得更加均匀。”
就在这时，矿洞入口处传来三长两短、有节奏的敲击石壁声。这是外围暗哨发出的安全信号。
张河立刻走到入口处，移开一块作为伪装的石板，侧耳倾听片刻，然后回头低声道：“主事人来了。”
片刻后，杨熙的身影出现在矿洞曲折的通道尽头。他也蒙着面巾，脚步放得很轻，来到麻布帘前，先对老陈头点了点头，看了看他手中已接近完成的石罐，眼中掠过一丝赞许，然后才掀开帘子，走进里面的“实验室”。
“李茂先生，进展如何？”杨熙的目光扫过实验台上琳琅满目的器皿。
李茂摘下蒙面布，露出一张被烟火气和疲惫熏染得有些憔悴、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脸。“回主事人，还在摸索最合适的配比和颗粒度。目前试了十七种不同比例和研磨方式，爆燃效果最好的，是硝七成五、硫磺一成二五、木炭粉一成的组合，但燃速依然偏快，且烟雾色泽和味道不够理想。”他指着旁边几个陶罐，“按您上次提的‘颗粒化’思路，将配好的药粉用稀释的米汤略加湿润，揉成细粒再阴干，试了一次，燃速有所延缓，爆发力似乎也更集中，但工艺复杂，且受潮风险大增。”
杨熙点点头，这些都在预料之中。黑火药的配方看似简单，但原料纯度、颗粒大小、混合均匀度、乃至环境湿度和封装紧密程度，都会极大影响其性能。李茂能在短短几个月内，依靠有限的原料和简陋的工具摸索到这个程度，已是极为难得。
“不急，稳妥第一。”杨熙道，“我今日来，是想看看石罐的实物，也带来了另一样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严实的小包，放在实验台上，小心打开。里面是几段不同材质、粗细如筷子般的管状物，以及一小捆捻得极紧、浸过某种油脂的细绳。
“这是按您上次给的图样，试着做的‘药捻’。”杨熙拿起一段中空的芦苇杆，里面贯穿着浸油细绳，“芦苇杆防潮，也容易固定。浸的是桐油混合松脂，干透后易燃且耐烧。您试试，看能不能用它来控制引火时间。”
李茂眼睛一亮，接过那几段药捻仔细察看，又用手指捻了捻露出的绳头：“粗细均匀，捻得也紧实。关键是这燃烧速度……”他抬头，“主事人，这需要实测。”
“那就实测。”杨熙道，“用最稳妥的配方，少量，在开阔处试。我来时看过，后山坳那片乱石滩，背风，隐蔽，也无人迹。”
半个时辰后，后山坳。
深秋的山坳里，荒草枯黄，乱石嶙峋。一处背风的巨石后，李茂、杨熙，以及被特意叫来的周青和韩铁锤，四人围蹲在地上。老陈头带着他的石罐和工具也跟了过来，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地上铺着一块厚牛皮，上面放着已经装配好的“试验品”。
那是一个比海碗略小、长约八寸的青灰色石罐。罐口用一块凿出小孔的石片封住，孔中插着一根约三寸长的芦苇杆药捻。罐身用浸湿后韧性极佳的老藤条纵横捆了四五道，捆扎得结实紧密。石罐本身重量就不轻，加上内部的填充物，入手沉甸甸的。
罐子里填充的，是李茂最终选定的“戊子”号配方：硝七成，硫磺一成二，木炭粉一成八，经过反复研磨和过筛，混合得极为均匀，再略微加潮后压实。填充量约占石罐容积的六成，剩余空间用干燥的细沙填满、压实，最后才封口插捻。
“戊子配方的特点，是爆燃相对温和，但持续时间稍长，烟雾淡，声音闷响。”李茂低声解释着，一边最后检查药捻的固定情况，“我们用这个做第一次实装试验，相对安全。药捻长度三寸，按之前小样测试，燃烧时间应在十五到二十息之间。”
韩铁锤盯着那貌不惊人的石罐，喉结滚动了一下，瓮声瓮气地问：“这玩意儿……真能开山裂石？”他见识过爆竹的响动，但眼前这个石疙瘩，怎么看也不像有多大威力。
“但愿不能。”杨熙淡淡道，“若真能轻易开山裂石，咱们第一个要担心的，就是如何安全地使用它。”
周青则更关注细节：“点燃后，人撤离需要多久？这山坳虽然背风，但声音会不会传得太远？”
李茂计算了一下：“点燃后，至少有十五息时间。全力奔跑，足以撤到三十步外那块大石后。声音……肯定比爆竹响得多，但这深山老林，偶尔一声闷响，只要不是连续不断，应该不会惹人特别注意。咱们可以选在午后，那时山林里鸟兽活动也多，有点声响不奇怪。”
商议既定，周青和韩铁锤负责在更高处的山脊了望，确保周围绝无外人。杨熙和李茂则留在坳内实施。
李茂将石罐小心地放置在一块平坦的裸露岩面上，药捻朝上。然后他在药捻下方垫了两块小石子，使其略微翘起，便于点燃。
“主事人，您退后。”李茂取出火折子，看向杨熙。
杨熙摇摇头，退到十步外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后：“你点，我看着。记住，点燃后立刻跑，不要回头。”
李茂深吸一口气，晃燃了火折子。橘黄色的火苗在略显昏暗的山坳里跳动。他蹲下身，将火苗凑向药捻露出的绳头。
“嗤……”
浸油的绳头瞬间被点燃，亮起一点暗红色的火光，并开始缓慢而稳定地沿着芦苇杆向内部燃烧，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同时冒出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李茂立刻起身，毫不犹豫地转身向杨熙所在的岩石后狂奔！
杨熙紧盯着那燃烧的药捻，心中默数：“一、二、三……”
燃烧比预想的似乎慢一点。暗红色的光点在芦苇杆口持续了约七八息，才完全没入杆内。这意味着内部的浸油麻绳正在燃烧。
“十、十一……”
山坳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以及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远处，周青和韩铁锤的身影在山脊线后若隐若现，保持着高度警戒。
“十五……”
就在杨熙数到第十五息时，异变陡生！
那石罐猛地一震！不是爆炸，而是罐体本身似乎无法承受内部急剧增加的压力，封口的石片连同一小段罐口，在一声并不算震耳欲聋、却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的“砰”响中，骤然崩飞！一大股浓密的白灰色烟雾从炸开的缺口猛烈喷出，如同一个被掐住脖子后猛然松开的喘息！
几乎同时，石罐本身顺着岩面横滚出去一尺多远，“哐当”一声撞在另一块石头上，停了下来。罐身上捆缚的藤条寸寸断裂，但罐体竟然没有完全碎裂，只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并有更多的烟雾从裂纹中丝丝缕缕地冒出。
没有预想中的巨响和碎石飞溅。只有喷涌的浓烟，滚落的石罐，和空气中迅速弥漫开的、强烈而刺鼻的硝磺味道，混合着石粉和焦糊的气息。
李茂从岩石后探出头，脸色有些发白，看着那兀自冒烟的石罐，眼神中满是惊愕和失望：“这……失败了？威力太小，只是……只是炸开了口？”
杨熙却盯着那滚落的石罐和崩飞的石片，眼中光芒闪烁。他快步走上前，李茂连忙跟上。
靠近了看，情形更加清晰。崩飞的石片约有巴掌大，飞出两三丈远，深深嵌入了对面的一棵枯树干中，入木近寸！石罐滚过的地方，岩面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擦痕。罐体虽然未碎，但裂纹密布，用手一碰，就有石屑簌簌落下。最引人注目的是罐子原本放置的位置，那块平坦的岩面上，竟然出现了一圈明显的、辐射状的浅白色灼烧痕迹，中心点岩面甚至有些许酥化。
杨熙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岩面的痕迹，又走到枯树前，用力拔下嵌着的石片。石片边缘锋利，断面新鲜。
“不，没有完全失败。”杨熙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看这里。”他指着岩面的灼痕和酥化点，“瞬间的高温和高压，是有的。只是石罐太厚，密封也不够好，压力未能积聚到顶点就提前宣泄了。所以它不是‘炸开’，而是‘撑破’。”
他举起手中的石片：“崩飞的石片能有这力道，若是换成更薄、更均匀的壳体，或者装药量更大、密封更严实……”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意思已经很清楚。
李茂也反应过来，脸上的失望迅速被思索取代：“壳体……石罐太难加工得厚薄均匀，密封更是难题。或许……用铸铁？不，铸铁太脆，而且咱们现在也铸不出合适的薄壳。陶罐？陶罐易碎，恐怕……”
“用多层浸透桐油、晒干压实的老竹片，卷成筒状，内外再糊上混合了麻絮的黏土，阴干后焙烧。”一直沉默旁观的老陈头，忽然沙哑地开口，“竹有韧性，黏土硬脆，两者相合，或许能行。我老家那边，有用类似法子做水管和火铳药室的，能承受不小的压力。”
杨熙和李茂同时看向老陈头。
老陈头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继续摆弄自己手里的凿子，补充道：“就是……费工夫，也费料。而且，尺寸不能太大。”
杨熙与李茂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亮光。
“陈老伯，回去就试！”杨熙果断道，“先做小号的，哪怕只有拳头大，只要密封好，威力集中，就能派上大用场！”他转头对李茂，“李茂先生，配比继续优化，尤其是颗粒化工艺，要找到既能延缓燃速、又能保证爆发力的平衡点。另外，药捻的燃烧速度测试要更精确，不同长度对应不同时间，必须心中有数。”
“明白！”李茂重重点头，脸上重新焕发出神采。
韩铁锤和周青也从山脊上下来。韩铁锤看着还在冒烟的石罐和岩面上的痕迹，咂了咂嘴：“动静是不小，但这……吓唬人多过杀人吧？”
周青却仔细查看了崩飞的石片和岩面灼痕，眼神凝重：“若是夜里用，这火光烟雾，足以惊扰敌阵。若是罐体再薄些，崩飞的碎片在近距离……不容小觑。”他看向杨熙，“主事人，这东西，叫什么名目？”
杨熙望着手中那块崩落的石片，感受着其边缘的锋锐，缓缓道：
“就叫……‘惊雷’吧。”
“希望它响起来的时候，真能如雷霆乍现，惊破敌胆。”
山风掠过山坳，吹散了弥漫的硝烟，却吹不散几人眼中那团被点燃的、名为希望与力量的火焰。
惊雷初试，虽未尽全功，但那条通向迥异于刀枪剑戟的道路，已然在幽谷众人脚下，隐隐露出了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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