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程的最后一天,天气好得出奇。
海面平静得像一大块深蓝色的玻璃,阳光洒在上面,碎成无数跃动的光点。
风很轻,恰到好处地鼓满帆,推着船平稳地滑向目标。
奥莉薇娅这天精神特别好。
她早上自己坐起来了,还吃了小半块船上的硬面包。维洛克扶她到舷窗边的椅子上坐下,她就把脸贴在玻璃上,眯着眼看外面。
“真美。”她说。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那些皱纹被光线柔化了,看起来竟有些红润。维洛克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海天一色,无边无际的蓝。
“明天就到了啊。”奥莉薇娅说,声音比前几天有力了些。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船舱里只有船体轻微的吱呀声,还有远处水手吆喝的隐约回音。
“维洛克。”奥莉薇娅忽然说。
“嗯。”
“谢谢你陪我走这一趟。”
维洛克没接话。他走到床边,倒了杯水,递给她。奥莉薇娅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她的手还是很稳,杯子没晃。
“其实我知道。”她说,眼睛还看着窗外,“你答应来,不是因为想回家乡。你早就把那儿忘了。你来是因为……我想来。”
维洛克在她对面坐下。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舱壁上,靠得很近。
“都一样。”他说。
“不一样。”奥莉薇娅笑了,那笑容很淡。
维洛克沉默。
“我知道。”奥莉薇娅重复,声音轻了些,“我一直都知道。”
她又喝了一口水,然后把杯子放下,双手交叠在膝上。这个动作她做了无数次,但今天做得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她说,目光有些飘远,“做了想做的事,走了想走的路,遇见了该遇见的人。够了。”
她顿了顿,看向维洛克:“你呢?遗憾吗?云顶峰二十一年……”
“没有。”维洛克打断她,“路是自己选的。”
“那就好。”奥莉薇娅点点头。她又看向窗外,看了很久,久到维洛克以为她睡着了。但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到了后,我们先去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看看吧。然后我们就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海边的小木屋最好,推开门就能看见潮水。”
“嗯。”
“然后……我想去看看荧光水母。这个季节应该有了,夜里发光的,漂在海面上,像星星掉下来了。”
“好。”
“还有……”奥莉薇娅想了想,摇摇头,“算了,就这些。够了。”
她又安静下来。阳光在舱里缓慢移动,从她脸上移到肩上。她的呼吸很平稳,一起一伏,在安静里清晰可闻。
“维洛克。”她又叫他。
“嗯。”
“如果……”她顿了顿没有继续再说。
维洛克看着她,没说话。
奥莉薇娅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碧绿的眼睛在阳光下清澈见底,里面没有恐惧,没有不舍,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
“走到尽头。”她说,“替我看看,那里有什么。”
维洛克点头。很慢,但很坚定。
“好。”
奥莉薇娅笑了。这次是真正的、放松的笑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像一朵终于完全绽放的花。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维洛克搁在桌上的手背。
“那就说定了。”
然后她收回手,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睛。
“我有点累了。”她说,“想睡会儿。明天到了叫我。”
“嗯。”
奥莉薇娅不再说话。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又轻又缓,胸口平缓地起伏。阳光照在她脸上,给苍白的皮肤镀了层暖色。
维洛克坐在对面,看着她。
他看着她呼吸,看着她沉睡,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放松,最后只剩下彻底的安宁。
时间一点点过去。
窗外的阳光从明亮变得柔和,从金色变成橙红。海面的光点越来越密集,像撒了一海的金币。
维洛克一直坐着,没动。
直到夕阳沉到海平线下,最后一线光从舷窗消失,舱里暗下来。
奥莉薇娅的呼吸停了。
很轻,很自然,就像她只是睡得更深了些。胸口不再起伏,手指不再微颤,一切都静止了。
维洛克坐在昏暗里,看着她的脸。
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床边,拿起毯子,走回来,轻轻盖在她身上。毯子边缘掖好,在她下巴处收拢。
他回到座位,继续坐着。
窗外彻底黑了。星星一颗颗亮起来,密密麻麻,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船还在航行,破浪的声音持续不断。水手换岗的脚步声从甲板上传来,有人低声交谈,有人哼歌。世界照常运转。
维洛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奥莉薇娅的手。
凉的。
他收回手,就那么坐着,在黑暗里,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中午,船靠岸了。
靠岸的地方是个小渔港,码头简陋,这里不是这艘船的目的地,只是离维洛克目的地最近的地方,他和奥莉薇娅计划在这里下船。
他抱着奥莉薇娅——用毯子裹好的,很轻,轻得让人心慌。两名学徒站在甲板上看着他,欲言又止,然后点点头。等维洛克下船后,潮汐号便继续启程了。
维洛克沿着海岸走。没有方向,就顺着沙滩,踩在潮湿的沙子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走了大约半小时,他找到一片僻静的海湾。三面环着礁石,浪拍在上面,溅起白色的水花。这里没有人,只有几只海鸟停在礁石上,歪着头看他。
他把奥莉薇娅放在沙滩上,解开毯子。
她闭着眼睛,表情平静,像睡着了。花白的头发被海风吹动,拂在脸上。维洛克伸手,轻轻把那几缕头发拨开,别到耳后。
他用魔力在海岸上挖了一个深坑。他把奥莉薇娅抱起来,放进坑里。动作很轻,像怕吵醒她。
然后他跪在坑边,看了她最后一眼。
阳光很好,洒在她脸上,给苍白的皮肤添了点暖色。她看起来就像在做一个很长的、很安宁的梦。
维洛克伸手,从她发间剪下几缕灰白的头发。发丝很细,在指间轻若无物。
他握着那几缕头发,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它们缠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一圈,两圈,三圈。发丝很脆弱,缠的时候断了几根,飘落在沙上。但剩下的够用了。
他咬破右手食指,用血在发丝上画了个简单的封印符文。血渗进去,发丝微微亮了一下,然后恢复原状,只是缠得更紧了,像一道细细的、灰白色的戒痕。
做完这些,他重新看向坑里的奥莉薇娅。
“再见。”他说,声音很轻,被海浪声吞没。
他开始填土。一捧一捧的沙洒下去,渐渐盖住她的脚、她的身体、她的脸。最后只剩下一个微微隆起的沙堆。
维洛克站起身,退后几步。
海浪涌上来,冲刷着沙滩,也冲刷着那个沙堆。一次,两次,三次……沙堆渐渐被抹平,消失,和整片沙滩融为一体。
奥莉薇娅回家了。
维洛克站在那儿,看着海浪来去,看着那个位置最后一丝痕迹消失。
左手无名指上的发丝戒痕突然收紧了一下。
很轻微,像被谁轻轻拉了一下。
维洛克低头看。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灰白色,缠在灰白纹路的手指上,几乎融为一体。
然后,毫无预兆地,一股情绪冲了上来。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不是任何一种单一的情绪。是所有的、被压抑了二十一年的情绪——云顶峰的孤寂,四十七次失败的挫败,看到奥莉薇娅衰老时的无力,还有此刻……此刻这片空旷的海滩,这片无垠的海,和这永不停歇的潮声。
它们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用理智筑起的堤坝。
维洛克站在原地,身体开始发抖。很轻微的发抖,从指尖开始,蔓延到手臂,到肩膀,到全身。他试图控制,但控制不住。
左眼的衰败视觉突然紊乱了。
世界分裂成无数碎片——现实的色彩,能量流动的轨迹,记忆的残影,还有……某种更深邃、更黑暗的东西,正从意识深处涌上来。
他看见奥莉薇娅年轻时的笑脸,看见她最后闭眼时的平静,看见沙堆被海浪抹平。
他看见云顶峰的雪,看见四十七次冲击失败时精神海崩碎的剧痛。
他看见更早以前,父母模糊的脸,还有那片海——这片海,他童年的海。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记忆,混在一起,旋转,搅拌,最后变成一片混沌的、咆哮的旋涡。
维洛克跪倒在沙滩上。
海水涌上来,漫过他的膝盖,冰冷刺骨。
他左手撑在沙里,手指深深抠进去。无名指上的发丝戒痕在海水里微微发亮。
然后他听见了声音。
不是外界的声音,是脑子里的声音——无数细碎的、模糊的呢喃,从意识深处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那是暗世界的低语。
信标在苏醒。同步率从沉寂的0%开始飙升:10%,20%,30%……数字在他意识里疯狂跳动。
情感锚点断裂了。
奥莉薇娅走了。那个把他和“人”这个概念连接在一起的锚点,断了。
于是“巫师之心”出现了裂痕。那些用理性、用逻辑、用绝对冷静构筑的防线,在情绪的洪流下开始崩塌。
维洛克抬起头。
天空还是那片天空,海还是那片海。但在左眼的衰败视觉里,一切都开始扭曲——色彩褪去,形状融化,世界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油画,边界模糊,只剩下混沌的色块。
他试图站起来,但腿不听使唤。
发丝戒痕又收紧了一次。这次很用力,像要把他的手指勒断。
然后,最后的理智防线也碎了。
维洛克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世界已经变了。
沙滩消失了,海消失了,天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永恒的、绝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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