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将房间内渲染成一片柔和的暖黄色。
青珞醒来时,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宁。昨夜握着玉璜入睡后,竟一夜无梦,那些纠缠的恐惧和思乡的愁绪似乎被那温润的微光暂时驱散,连身体都感觉轻盈了几分。
她坐起身,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玉璜。它安静地贴着肌肤,温度已恢复到平日那种恒定的、令人安心的微暖,仿佛昨夜那更深的回应只是她的错觉或一场美梦。
但精神上的舒缓是实实在在的。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类似檀香和草药混合的清冽气息,这是垣都特有的味道。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几下克制的叩门声。
“青珞姑娘?”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语调生硬但努力显得礼貌。是负责照料(兼看守)她的侍女之一。
青珞应了一声,声音还有些沙哑。她快速整理了一下衣物和头发。
门被推开,一名穿着守垣司低级侍女服饰的少女端着清水和简单的早餐走进来。她低着头,不敢与青珞对视,动作拘谨地将东西放在桌上,便迅速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青珞能感觉到她隐晦的打量和那份小心翼翼的紧张。自己这个“异人”的身份,以及昨日隐约传开的、关于她“安抚驮兽”的奇闻,显然让这些普通侍从既好奇又畏惧。
她默默洗漱,吃着那份由杂粮粥和一小碟腌菜组成的早餐,味道清淡却足以果腹。侍女始终安静地站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
吃完后,侍女上前收拾碗碟,动作依旧迅速而沉默。
就在她端起托盘准备离开时,青珞尝试着用昨晚刚学会的一个词,配合手势,轻声说道:“谢谢。”
侍女明显愣了一下,惊讶地抬眼飞快地瞥了青珞一眼,又立刻低下头,脸上掠过一丝不知所措,最终只是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
门被轻轻合上。青珞轻轻叹了口气。沟通的壁垒,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打破。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微凉的晨风立刻涌入,带着远处集市隐约的喧闹和更远处军营操练的号角声。垣都这座巨大的山城在她眼前缓缓苏醒,层叠的屋檐、高耸的塔楼、蜿蜒的街道,在晨光中勾勒出雄浑而古老的轮廓,与她熟悉的现代都市截然不同,充满了一种沉重而真实的历史感。
她的目光落在院门口。两名身着制式轻甲、腰佩长刀的守卫如同雕塑般伫立在那里,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外面经过的一切。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并非客人,而是处于一种被保护性软禁的状态。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一名风尘仆仆、身着守垣司信使服饰的男子在院门外被守卫拦下。
信使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的信函,递给守卫领头的队长,低声快速地说着什么。守卫队长检查了一下信函上的印记,点了点头,示意信使可以离开。
青珞的目光被那封信函吸引了。并非因为信本身,而是因为信封一角那个清晰醒目的印记——一个她昨日在赤炎上报的信件上匆匆一瞥看到的复杂图案。
此刻在明亮的晨光下,她看得更加清晰。
那徽记由内外两层构成。外层似乎是一个抽象的、首尾相衔的环形,象征着守护与完整?内层则更加复杂,似乎融合了盾牌、某种盘旋的生物(龙?)的变形图案、以及类似星辰或山脉的点与线。整体风格古朴而威严,线条刚硬中又带着流畅的韵律感,充满了力量与秩序的象征意味。
这就是“守垣司”的徽记。
它不仅仅是一个标识,更像是一种宣言,无声地宣示着这个组织所肩负的沉重责任——守护这片土地、这条龙脉、以及生活其上的人民,抵御来自“蚀”的威胁。
她的心微微一动。这个徽记,与她玉璜上的某些古老纹路,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精神上的遥相呼应?都蕴含着“守护”的意念。只是玉璜的纹路更古老、更神秘,带着天象与自然的韵味;而守垣司的徽记则更显人为的秩序、纪律与力量。
守卫队长拿着那封信,转身快步走向院内另一侧的一间厢房——那是赤炎临时处理军务和接收文书的地方。
片刻后,赤炎那高大的身影便从厢房中走出。他已穿戴整齐,赤色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接过信,拆开快速浏览,眉头微微蹙起,赤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凝重的神色。
他似乎感应到目光,忽然抬起头,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窗边的青珞。
四目相对。青珞下意识地想缩回去,但随即又稳住心神,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赤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那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但相较于最初的纯粹审视,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或许是昨日并肩应对蚀妖后产生的一丝极淡的、基于共同经历的认可?又或者,只是对一件需要妥善保管的重要“物品”的评估。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她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收回目光,将信纸折好塞入怀中,对守卫队长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大步流星地朝院外走去。红色的披风在他身后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很快消失在院门拐角。
他离开了。是去处理信中所说的事务?还是去参加守垣司的会议,汇报关于她的事情?
青珞无从得知。那种被无形之墙隔绝的感觉再次清晰起来。她在这里,像一个误入精密仪器的尘埃,所能看到的、听到的,只是别人允许她看到听到的极小一部分。
她收回目光,落在桌上那两本青岚留下的皮册上。
迷茫和被动等待毫无意义。既然语言是横亘在她与这个世界之间的第一道高墙,那么,学习就是她目前唯一能主动做的事情,也是她未来可能争取更多自主权的基石。
她重新坐回桌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再次沉浸入那些陌生的字符与图画之中。
“山”、“川”、“日”、“月”、“行”、“走”、“食”、“饮”……她一个个词地认,一遍遍笨拙地模仿发音。
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再次传来动静。这一次,并非军靴踏地的铿锵声,而是更显轻缓从容的脚步声。
守卫并未阻拦,反而略显恭敬地让开来人。
青珞若有所感,抬起头望向门口。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逆着光,轮廓略显模糊,却自带一种温文清雅的气度。
是青岚。
他今日换了一身素青色的长衫,更衬得人如修竹,气质如玉。手中并未持物,脸上带着一丝浅淡而令人舒心的微笑。
他走到青珞房门前,并未立刻进来,而是停在门槛外,温和地开口,语速放缓,吐字清晰:“青珞姑娘,昨夜休息得可好?今日感觉如何?”
他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琴弦,清润悦耳,带着一种天然的安抚力量。
青珞站起身。她听懂了大部分词汇——“休息”、“好”、“今日”、“如何”。她努力组织着有限的词汇,结合手势,有些磕绊地回答:“休息……好。今天……也好。谢谢……青岚先生。”
发音依旧生涩,语调古怪,但意思大致表达清楚了。
青岚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赞赏笑意,他微微颔首:“那就好。看来姑娘在学习语言上极具天赋。”
他这才迈步走进房间,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册子,笑意更深:“如此用功,甚好。”
他在青珞对面自然地坐下,姿态优雅放松,丝毫不显得拘谨或带有压迫感。“可有何处觉得难解?或是有想知晓的事物?今日我有些闲暇,可为你解答。”
他的态度平和而真诚,仿佛一位耐心的师长面对聪颖好学的学生,而非一个高高在上的审视者面对来历不明的异类。
这种平等和尊重,让青珞紧绷的心弦不由得松弛了几分。
她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册子上一幅描绘云气缭绕山巅的图画,旁边配有一个复杂的字符,发音似乎与“灵”有关。
“这个……”她尝试发出那个音节,然后疑惑地看向青岚。
青岚微微一笑,耐心解释:“此乃‘灵’字,亦指充盈天地之间的‘灵气’。万物有灵,生灵可引气修行,化为己用。蚀妖亦因秽气、怨念等恶浊之‘灵’而生。”他边说,边伸出手指,指尖竟有淡淡的青色光华流转,如烟似雾,散发出清新蓬勃的生命气息。“这便是天地灵气的一种显化,我修行木系术法,故显青色。”
青珞看得入神,她能感受到那微光中令人舒适的能量波动。这比任何文字解释都更加直观。
她又指向另一个代表“龙”的字符和图画,那是她最想了解的核心概念之一。
青岚神色稍肃,解释道:“‘龙’,并非单指某种神兽,更指维系九域大地生机与平衡的能量脉络,我们称之为‘龙脉’。龙脉通畅,则风调雨顺,灵气充沛;若龙脉滞涩或受损,则天灾频发,灵气紊乱,蚀妖滋生。守垣司存在的首要职责,便是守护龙脉,平息因龙脉紊乱而生的灾祸。”
他的话语清晰,结合手势和册子上的图示,让青珞逐渐理解了“龙脉”对于这个世界的重要性。这似乎类似于现代地理中的“地脉”或“能量线”,但更加具象化和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世界的存亡。
她听得专注,不时提出一些简单的疑问,或用图画辅助表达。青岚始终耐心解答,言语深入浅出,偶尔还会延伸一些相关的风俗传说,让学习过程不那么枯燥。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气氛一时显得颇为宁静和谐。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之前的喧哗声,似乎有多人正朝这个小院走来,脚步声杂乱,还夹杂着一些争执般的低语。
青岚的话语顿住,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轻一蹙,侧耳倾听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些许无奈。
青珞也警觉起来,看向院门方向。
只见守卫似乎试图阻拦,但来人态度强硬,最终还是被放了进来。
来者约有四五人,为首的是一名身着深青色守垣司文官服饰、面容严肃、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跟着几名随从,其中一人手持卷轴和笔,像是书记官。这些人神情倨傲,目光锐利,一进院子便径直朝着青珞的房间走来,气场与青岚的温和截然不同。
青岚站起身,挡在门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周主事,何事劳您大驾亲临此地?”
那被称为周主事的中年男子停下脚步,对青岚略一拱手,语气公事公办,带着文人特有的咬文嚼字和隐隐的优越感:“原来是青岚先生在此。奉司命苍溟阁下之命,前来对昨日‘异人’安抚驮兽一事进行录档详查,并需询问当事人几个问题。还请行个方便。”他的目光越过青岚的肩膀,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屋内的青珞,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奇特的物品。
青珞的心微微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正式的、官方的审查。
青岚身形未动,声音平稳:“苍溟司命之命,自当遵从。只是青珞姑娘初来乍到,语言不通,心神未定,恐难以应对详细盘问。不若由我从中转述,或待其适应些许时日再……”
周主事打断他,语气强硬了几分:“青岚先生,此事关乎蚀妖动向及垣都安危,司命阁下极为重视,要求尽快厘清真相。岂可因‘语言不通’、‘心神未定’此类缘由延误?况且,只是例行问询,记录在案,并非审囚问罪。先生在此,正好也可做个见证。”
他话语冠冕堂皇,将苍溟和“垣都安危”的大帽子扣下来,堵得青岚一时难以直接反驳。
青岚沉默片刻,知道无法硬阻,只得微微侧身:“既如此,还请周主事注意方式方法,莫要惊扰了姑娘。”
周主事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领着人迈步进入房间。
原本还算宽敞的房间顿时显得有些拥挤逼仄。周主事带来的压迫感瞬间驱散了方才融洽的学习氛围。
书记官摊开卷轴,磨墨备笔,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周主事站在青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开始用一种官腔十足、语速颇快的九域官话提出问题。问题涉及她昨日的每一个细节:何时靠近驮兽、做了什么动作、说了什么话(尽管她根本不会说)、当时手中拿着何物、有何特殊感觉等等。
青珞根本跟不上他的语速,大部分词汇都听不懂,只能茫然地看着他,又求助般地看向青岚。
青岚适时上前一步,挡在青珞与周主事之间,将问题用更慢的语速、更简单的词汇重复一遍,并辅以手势解释给青珞听。
即使如此,青珞的回答也极其艰难。她只能通过点头、摇头、简单的词汇和大量的手势来回应。每当她想提及玉璜时,都会下意识地停顿,用手按住胸口,言辞闪烁。
周主事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目光愈发锐利,追问不休:“你胸前所藏何物?是否与此事有关?取出容我一观!”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甚至示意一名随从上前,似乎想要强行检查。
青珞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紧紧护住胸口。那是她与故乡唯一的联系,是她最大的秘密和依仗,绝不能轻易示人,尤其是在这种充满敌意和审视的氛围下!
“周主事!”青岚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一向温润的语气带上了明显的冷意,“此乃私人物品,与昨日之事未必相关。如此强索,恐非待客之道,亦有违司命阁下‘妥善安置、细致观察’之初衷吧?”
他特意强调了“客”字和“观察”二字,身形虽未动,却隐隐将青珞护在了身后。
周主事面色一僵,似乎没料到青岚会如此直接地回复。他盯着青岚看了片刻,又冷冷地扫了一眼惊恐不安的青珞,权衡了一下。青岚在守垣司地位特殊,医术术法高超,人脉甚广,并非他一个主事可以轻易得罪的。
他最终冷哼一声,勉强压下强查的念头,但语气更加不善:“既如此,便请青珞姑娘好好回想!昨日之事,亲眼所见者众,若有隐瞒或虚报,于你绝无好处!”
接下来的问询更加苛刻和带着诱导性,似乎试图将青珞的行为往“别有用心”或“身怀异术”的方向引导。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方步步紧逼,一方艰难防守。青岚尽力周旋翻译,保护着青珞,但显然也承受着压力。
青珞感到一种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她就像砧板上的鱼,任人剖析审视,却无法为自己辩白。她紧紧咬着下唇,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
就在这僵持压抑的时刻——
“何事如此喧哗?”一个沉冷而极具威势的声音自院门口响起。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苍溟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院中,一袭玄色深衣,身姿挺拔如松柏,面容冷峻,目光如寒潭般扫过屋内众人。他并未带随从,只是独自一人,但那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小院,连空气都似乎沉重了几分。
周主事和他的随从们立刻脸色大变,慌忙躬身行礼:“参见司命大人!”
青岚也微微躬身示意。
苍溟迈步走入房间,目光先是落在脸色苍白、眼含委屈却强自镇定的青珞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周主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周主事,录档问询,需客观详实,而非威吓臆测。此件事,我已知晓大致。详细卷宗,稍后自会有人送至你处。此处,暂无需你再费心。”
周主事额头瞬间冒出细汗,连声道:“是,是!下官明白!下官鲁莽,请司命大人恕罪!”他再不敢多言,连忙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退了出去,仿佛慢一步都会引来雷霆之怒。
房间内顿时只剩下苍溟、青岚和青珞三人。
气氛依旧凝重,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逼问。
苍溟的目光重新回到青珞身上,深邃难测。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评估一件极其重要且复杂的器物。
青珞在他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努力迎上他的视线,尽管手心仍在微微出汗。
片刻后,苍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语速放缓,似乎是为了让她能听懂部分:“昨日之事,你受惊了。守垣司职责所在,需查清一切异常,望你理解。”
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力量:“此后,由青岚负责与你沟通及教导。一应需求,可通过他向司内提出。未经允许,他人不得再随意打扰。”
这话,既是对青珞的一种变相安抚和承诺,也是对青岚的正式授权,更是在守垣司内部划下了一条界线。
青岚躬身应道:“是,谨遵司命之命。”
苍溟最后看了青珞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审视,有考量,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探究,随即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玄色的衣袍在门口一闪而逝,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却留下了不容置疑的秩序与威严。
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
青珞缓缓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与这位守垣司最高领袖的短暂接触,比面对周主事时更加令人紧张,那是一种源自绝对权力和深沉心机的天然压迫感。
青岚走到她身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带着一丝宽慰:“没事了。苍溟司命既已发话,短期内应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我们……继续?”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本翻开的册子上,落在了那个代表“守护”的、与守垣司徽记精神内核隐隐相合的古老字符上。
青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百感交集。
守垣司……它既是保护她的壁垒,也可能成为禁锢她的牢笼。它的徽记象征着秩序与责任,但其内部显然也存在着不同的声音和复杂的暗流。
而她的未来,似乎已与这个组织,与那枚徽记所代表的一切,紧密地纠缠在了一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对青岚点了点头,重新坐回桌前,手指坚定地指向下一个她还不认识的字符。
学习,变强,弄清楚这一切——这是她目前唯一能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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