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互市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亮。徐凤年坐在“共生堂”的窗边,看着唐婉教孩子们辨认草药图谱,旧院判的小孙子正举着炭笔,在纸上画一株歪歪扭扭的忘忧草,画得认真,鼻尖都快碰到纸面了。
青鸟掀开堂门的竹帘,带进一股潮湿的风,手里捧着个蒙着灰的木盒:“世子,整理老画师遗物时,在他床板下找到的。”
木盒是寻常的桐木所制,锁扣早已锈死。徐凤年用匕首撬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笺,和半枚碎裂的玉簪,簪头雕着缠枝莲,正是当年隋珠公主最爱的样式。
他指尖捏起最上面的信,字迹娟秀,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倔强:“老画师,烦请将此信转予徐凤年。告诉他,北莽的雪比离阳的冷,却冻不住人心。若他还记得当年在太液池边说的话,就该知道,有些债,总要有人来讨。”
信末没有落款,只有个小小的“珠”字。
徐凤年的指节猛地收紧。隋珠公主,那个曾在离阳宫宴上,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酒杯砸在徐骁面前的刚烈女子。当年凉莽大战,她作为和亲公主远嫁北莽,却在途中“意外”坠崖,尸骨无存。所有人都说是北莽的阴谋,只有徐骁临终前含糊提过一句:“那丫头,是自己要走的。”
“隋珠公主……”唐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那半枚玉簪,“我在太医院的旧档里见过她的画像,说她精通医理,还曾改良过北莽的冻疮药。”
徐凤年展开第二封信,字迹比前一封潦草,墨迹中带着点暗红,像是血渍:“老画师,呼颜部的人在追查我的踪迹,他们发现了我藏在黑风口的药箱。里面有当年凉莽大战时,北莽用活人试药的记录,若能送到徐凤年手里,或许能救许多人。”
第三封信最短,只有一句话:“我在石缝里藏了桶火油,若他们闯进来,便让这黑风口,记着有个离阳公主,没丢了骨气。”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徐凤年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仿佛能看到那个穿着红衣的公主,在黑风口的悬崖边,将药箱藏进石缝,然后点燃火油,让熊熊烈火吞没追兵,也吞没了自己。
“呼颜部……”他忽然想起呼颜卓力,那个前几日还在黑风口对峙的北莽将军,“难道呼颜卓力的族人,当年参与了追杀?”
青鸟点头:“我查过呼颜部的族谱,呼颜卓力的父亲,正是当年负责护送隋珠公主的北莽将领。公主‘坠崖’后,他父亲因‘失职’被赐死,呼颜家也因此失势多年。”
唐婉拿起那半枚玉簪,指尖拂过断裂处的毛刺:“这断裂处很新,不像是当年坠崖时碎的。倒像是……近几年才被人掰断的。”
徐凤年心头一震。难道隋珠公主当年没死?这玉簪是她留下的信物,等着有人发现?
“去黑风口。”他猛地站起身,将信笺和玉簪揣进怀里,“老黄当年说,黑风口的石缝里有个天然溶洞,能藏人。隋珠公主若还活着,说不定就在那里。”
唐婉立刻回药房取了药箱:“我跟你去。溶洞潮湿,说不定有蛇虫,我带些驱虫的草药。”
旧院判的小孙子举着炭笔追出来:“婉儿姐姐,徐大哥,我也去!我认识黑风口的路,爷爷带我采过药!”
秋雨还在下,三人骑着马往黑风口赶。雨水打在马背上,溅起细密的水花。徐凤年想起少年时,曾在太液池边见过隋珠公主。那时她穿着鹅黄的宫装,正蹲在池边喂鱼,见他过来,竟将手里的鱼食往他身上撒,嗔道:“徐凤年,你爹杀了我表哥,我定要让你尝尝被人追着打的滋味!”
那时只当是孩童戏言,如今想来,那语气里的恨,藏着多少无奈。
黑风口的风比往日更冷,卷着雨丝往人骨头缝里钻。小孙子指着崖壁上一道不起眼的裂缝:“就是这里!里面能走通,爷爷说以前是猎人藏猎物的地方。”
裂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里面黑漆漆的,弥漫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徐凤年点燃火把,唐婉将驱虫药草绑在火把上,药香混着烟火气,驱散了潮湿的霉味。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个宽敞的溶洞,洞壁上挂着些风干的草药,角落里堆着几件破旧的牧民衣裳,还有个用石头垒的灶台,灶台上的陶罐里,竟还剩着半罐没喝完的药汤。
“有人住过!”唐婉拿起陶罐闻了闻,“药汤里有防风和当归,是治风湿的方子,熬煮的时间不超过三天。”
徐凤年的目光落在洞壁上。那里用炭笔写着许多字,大多是草药的名称和药性,最后几行却不是字,而是一幅画——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烤炉,炉边坐着三个人,一个举着刀,一个拿着药锄,还有个小孩在递山枣,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盼这日,烟火暖。”
“是她画的。”徐凤年的声音有些发哑。这画里的场景,不正是他们在互市烤炉边的样子吗?她一直在暗中看着他们,看着互市的烟火,看着这来之不易的安稳。
唐婉忽然在灶台后的石缝里摸到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卷泛黄的账册,上面记录着北莽各部落的人口和牲畜数量,还有些标注着“试药点”的地图,墨迹与隋珠公主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这些是……”唐婉倒吸一口凉气,“北莽用活人试药的证据,比断魂草秘录更详细!”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马蹄声,雨幕中,呼颜卓力的身影越来越近。他翻身下马,手里举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见到徐凤年,竟单膝跪地:“徐公子,这是我在父亲遗物里找到的,或许……或许能帮上忙。”
油布揭开,是件绣着缠枝莲的红衣,衣角处绣着个小小的“珠”字。红衣上沾着血渍,却被人仔细清洗过,叠得整整齐齐。
“我父亲临终前说,”呼颜卓力的声音带着颤抖,“当年他没杀公主,是公主用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咙,让他放她走。他说公主是条好汉,比北莽的许多男人都强。这红衣,是他偷偷捡回来的,藏了二十年。”
徐凤年看着那件红衣,忽然明白。隋珠公主当年没坠崖,她化名成了游方的医女,在北莽的草原上游走,救治牧民,收集北莽试药的证据,也看着他一步步将互市建成如今的模样。她留在溶洞里的画,是在告诉他们,她看到了,她等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雨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进溶洞,将那些风干的草药照得透亮。唐婉将账册小心收好,轻声道:“我们把这些证据公布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真相。”
徐凤年点头,将那件红衣轻轻叠好,放进唐婉的药箱。他知道,隋珠公主想要的,从来不是复仇,而是公道,是让那些被试药的冤魂,能在阳光下被人记起。
离开溶洞时,小孙子忽然指着崖壁上的一道新刻痕,那是个简单的笑脸,刻痕还很新,像是刚刻上去的。
“看,有人在笑呢。”小家伙拍手道。
徐凤年抬头望去,阳光正好落在那笑脸上,暖得像烤炉边的烟火。他仿佛看到那个穿着红衣的公主,站在云端,嘴角扬起,眼里映着互市的炊烟,和这终于等来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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