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卷起烟尘，烟尘里是沈征压抑不住的狂热。
“备马！”
当这两个字从沈征口中嘶吼而出，指挥部里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李云龙和赵刚甚至来不及问一句，就被他一人一只胳膊拽住，三骑卷起狂风，决绝地冲出驻地。
“他娘的，沈征！你小子吃错药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风声灌满耳朵，李云龙的咆哮被吹得支离破碎。
沈征没有回答。
他的双眼血红，瞳孔里燃烧着火焰，死死钉住前方的路。
仿佛在那座最偏远的山村里，埋藏着比一整个师团的纯金还要珍贵的宝藏。
那眼神，是饿狼嗅到了血腥！
赵刚的心脏狂跳，他从未见过沈征如此失态。
那份报告上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可这个名字，却点燃了沈征心底的炸药桶。
当他们终于冲到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时，天色已然擦黑。
村子穷得只剩下土墙。
歪歪斜斜的土坯房，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吹倒。
报告上那栋“怪屋子”，更是破败得刺眼，屋顶的大洞像是天空睁开的一只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屋内。
沈征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内的景象，让李云龙和赵刚瞬间失语。
狭小、昏暗的屋子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
取而代之的，是能顶到房梁的书。
一摞摞，一堆堆，德文、英文、中文……各式各样的书籍，将这间小屋变成知识的坟墓。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与机油混合的古怪味道。
书堆的缝隙里，散落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齿轮、轴承、线圈……在昏暗油灯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戴着厚底眼镜，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背对他们。
他趴在一张破木桌上，用一把小锉刀，专注地打磨着一个零件。
听到动静，他头也不回，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说了我没什么手艺，就是个教书的，你们走吧，别来烦我。”
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傲慢。
李云龙的火气“噌”地就顶到了脑门，刚要开骂，却被沈征抬手拦住。
沈征没说话。
他只是走上前，从一堆零件里，随手拿起一个布满铜线圈的东西。
“博世的点火磁电机线圈，三十年代以前的旧型号。”
沈征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响。
老者的身体猛地一僵，锉刀的打磨声戛然而止。
沈征没看他的反应，又拿起旁边的一本书，拂去灰尘，用标准的德语念出封面标题。
“《机械元件基础》。”
“克虏伯工厂内部教材，不对外发行的版本。”
沈征放下书，目光化作利剑，刺向老者僵硬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问：
“我说的对吗？”
“柏林工业大学机械工程学院，张万和先生？”
“或者，我该叫您……‘汉斯张’？”
哐当！
老者手中的锉刀，坠落在地。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厚厚的镜片下，一双浑浊的老眼，此刻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死死盯着沈征，像一头被惊醒的狮子，审视着闯入领地的未知存在。
这个名字，这个外号，已经尘封了太久太久。
久到他自己都快要遗忘。
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八路军军官，到底是谁？！
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一切？！
……
一周后，黑云寨。
这里已经改名叫“后山特别生产基地”。
谢宝庆成了“谢主任”，带着一帮昔日的土匪，干得热火朝天。
瘸子李更是把那个破铁炉当成了命根子，在他的指导下，一座完全不符合任何图纸，纯靠经验和感觉搭建的“土高炉”，已初具雏形。
就在这时，十个穿着干净工人装，却掩不住一身书卷气和傲气的中年人，在沈征的带领下，走进了这个山谷。
他们就是“汉斯张”——张万和，和他那支同样在德国接受过系统工业教育，在国内各大兵工厂辗转，最终因战乱而流落乡野的技术团队。
当他们看到眼前这个用泥巴和石头堆砌的“高炉”时，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我的上帝……这就是你说的‘基地’？”
“我们是要在这种地方……造枪炮？”
一个工程师甚至没忍住，嗤笑出声。
为首的张万和更是气得脸色铁青，他快步冲到土高炉前，指着瘸子李和他的徒弟们，怒声呵斥：
“停下！都给我停下！”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胡闹！简直是胡闹！”
他的声音严厉而尖锐，充满了德式教育的刻板与严谨。
“炉壁的角度错了！风口的尺寸完全不符合热力学原理！还有这个材料配比……你们这是在炼钢，还是在过家家？！”
“我告诉你们，这东西点火的唯一结果，就是炸炉！或者烧出一堆毫无用处的炉渣！”
“这完全不符合科学！全都是错的！”
瘸子李一辈子受人尊敬，哪里受过这种指着鼻子的羞辱，当即老脸涨红，脖子一梗。
“俺们祖祖辈辈就是这么打铁的！打了上千年！”
“什么狗屁科学！俺只信俺这双手！”
两拨人，一方是代表最先进工业理论的学院派，一方是代表最传统手艺的实践派，瞬间剑拔弩张。
沈征却笑了。
他走到张万和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工，别生气。”
“理论是灰色的，实践的树才是常青的。”
他指着那座土高炉，又指着周围热火朝天的工地，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光芒。
“你说不行，那你告诉我，什么行？”
“你给我拿出行的方案来！”
“图纸你来画，工人你来指挥，三个月！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土的洋的都行，我要看到这个山沟里，炼出第一炉合格的钢水！”
“炼出来了，你就是这里的总工程师，我给你记头功！”
张万和被这番话噎得哑口无言。
他有满腹的理论，可看看这周围的条件，要什么没什么，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就在他准备开口反驳，说这是“痴人说梦”的时候。
一个瘦弱的身影，从人群后面怯生生地挤了出来。
是王悦。
那个在俘虏营里被沈征发现，懂一点机械的学徒。
此刻，他手里死死抱着那本沈征给他的德文资料，因为紧张，指节都已发白。
他走到张万和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声音都在发颤。
“张……张工程师，我……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张万和皱着眉，不耐烦地看着这个土里土气的年轻人。
王悦却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将那本资料翻到某一页，上面画着一个复杂的设备图纸。
他指着图纸，用一种夹杂着生涩德语单词和大量图纸标注的古怪腔调，结结巴巴地问道：
“贝塞麦……贝塞麦转炉法……书上说需要酸性或碱性的耐火材料炉衬，我们这里没有。”
“但是……但是我在想，如果我们改变吹风的角度和压力，再利用本地矿石含硅量高的特点，预先对铁水进行处理……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在没有合格炉衬的情况下，用一种……一种简化的方式，实现部分脱磷和提纯？”
空气，瞬间凝固。
周围的土匪和工匠们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瘸子李也瞪大了眼，一脸茫然。
然而，张万和和他身后的那九名德国技工，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冻结。
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傲慢和不屑，在这一刻，像是被一把无形的重锤，砸得粉碎。
张万和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王悦手指的那张图纸，又看了看旁边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导。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镜片下的双眼，写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惊。
这个问题……
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学徒的范畴！
这需要对冶金化学和流体力学有相当深刻的理解，更需要一种敢于打破常规、结合实际的创新思维！
他缓缓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严肃地，重新审视眼前这个面色蜡黄、浑身发抖，眼中却闪烁着对知识极度渴望光芒的年轻人。
也第一次，重新审视这个把他从山沟里挖出来，又把一群土匪、工匠和他们这些学院派精英捏合在一起的，深不可测的年轻团长。
这一刻，汉斯张第一次收起了他所有的傲慢。
他意识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土八路队伍里，竟然真的藏着肯钻研、有想法的技术火种！
一个真正的，能够点燃工业燎原之火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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