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踏过罗河桥。
顾建军感觉自己不是过了个关口，而是被硬生生从一个世界踹进了另一个。
身后的黄土地和灰色建筑瞬间褪色、溶解。
眼前，是一个用光和色彩堆砌出的，光怪陆离的钢铁巨兽。
高楼不是一栋栋，而是一片片，密不透风地挤在一起，锋利的楼顶切开天空，玻璃幕墙反射着令人晕眩的日光。
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铁皮盒-子一样的汽车洪流滚滚向前，发出低沉的咆哮，许多车子的造型，比画报上的还稀奇。
道路两旁，巨大的彩色广告牌上，他不认识的明星穿着清凉，冲着他笑，旁边还有一串串扭曲的洋文符号。
街上的人流，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挂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混合着精明、焦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
有汽车尾气的呛人，有高级香水的甜腻，还有街边牛杂档飘来的浓郁肉香。
“我的个乖乖……”顾建军仰着头，嘴巴张得老大，喉咙里发干，“这……这就是香港？”
他感觉自己的一双眼睛，彻底不够用了。
这哪里是城市，分明是画本里描写的未来世界！
“美兰，你快看！那楼高得戳天了，住顶上的人下楼不得半天？”
“那车屁股怎么还冒烟呢？跑得跟子弹一样！”
“哎哟！那些女同志的裙子，布料也太省了吧？”
他像个初生的孩童，看什么都新奇，嘴里压不住地发出惊叹，引得路过的行人投来一瞥，那眼神里带着淡淡的、习以为常的优越感。
就连向来稳重的陈建华，此刻也失了态。
他没看高楼，也没看美女，一双眼珠子像是被磁铁吸住，死死钉在街边一家电器行的橱窗上。
橱窗里，几十台尺寸各异的电视机正播放着五颜六色的画面，清晰得不像话。
他的脸要贴在玻璃上，瞳孔里映着电视屏幕的光，亮得吓人。
“太清楚了……这颜色，还有这屏幕……平得跟镜子一样，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着了魔似的喃喃自语，彻底忘了身在何处。
龙金彪看着这俩人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怎么样？两位，开眼了吧？”他重重拍了拍顾建军的肩膀，“告诉你们，这才哪到哪儿。等晚上，我带你们去尖沙咀、铜锣湾转转，那才叫活色生香，遍地黄金！”
他熟练地一招手，一辆红色的出租车便稳稳停在面前。
“走！先去酒店！我订了半岛，全香港最顶级的酒店！”
半岛酒店。
当那座充满古典欧式风情的宏伟建筑映入眼帘时，顾建军再一次被震得哑口无言。
穿着雪白制服、戴着白手套的门童，一丝不苟地为他们拉开车门，弯腰致意。
大堂里铺着能陷进脚踝的厚地毯，悠扬的钢琴声在空气中流淌，周围的男男女女衣着光鲜，举止优雅。
顾建军紧张得手脚都僵了，下意识地拽了拽自己身上那件崭新的中山装衣角，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感觉自己像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庄稼汉，一脚踩进了皇帝的御花园。
唯有赵美兰，平静得不像话。
她前世虽没挥霍到这种程度，但作为执掌百亿集团的女总裁，什么场面没见过？
她径直走向前台，用一种不算流利、但足够清晰的粤语夹杂着英文，与服务员核对预订信息。
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从容，让旁边的顾建军看得发愣。
自己媳妇……什么时候还懂这种“鸟语”了？
办好入住，龙金彪领着他们进了房间。
当顾建军看到房间里那松软得能把人吞进去的大床、光洁如新的独立卫生间，还有那个一拧开就能喷出热水的淋浴头时，他彻底懵了。
“美兰……咱……咱今晚就睡这儿？”他伸手按了按那比自己身体还软的床垫，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在做梦。
“这一晚上得多少钱？把咱们厂卖了，够不够住一年的？”
龙金彪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建军兄弟，放宽心！钱的事，有我！出来闯天下，门面就是脸面！咱们住得越好，别人才越看得起咱们，谈生意才越有底气！”
赵美兰却没这份闲情逸致，她放下行李，开门见山：“龙爷，客套话不多说。我们时间宝贵，从下午开始，分头行动。”
“哦？赵总请吩咐。”龙金彪神色一正。
“你负责联系在港的关系，约见几家电子厂的负责人，最好能安排我们参观生产线。你是这方面的老江湖，这事交给你。”
“没问题！”龙金彪一拍胸脯，“我在香港打滚这么多年，黑白两道都还认我这张脸。别说参观，就是把他们的总工程师约出来喝酒，也不是难事！”
赵美兰点点头，又转向陈建华。
“陈工，从现在起，香港所有的电器商场、电子零件市场，全部向你开放。我给你一笔钱，你什么都不用管，就去看，去买。”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
“把市面上所有主流电视机，日本的、德国的、本地产的，都给我买一台回来！拆！给我往死里拆！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们的骨头架子、技术脉络，都给我摸得一清二楚！”
“好！”陈建华的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天底下最动听的命令。
最后，赵美兰的目光落在了顾建军身上。
顾建军心里一紧，连忙挺直腰板：“美兰，我呢？我干什么？”
“你，”赵美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的任务，最重要。”
“啊？”顾建军瞬间感到一股热流冲上头顶。
“你负责带着我，逛街。”
“逛……逛街？”
顾建军、龙金彪、陈建华，三个人同时愣住，表情凝固在脸上。
来香港，住最贵的酒店，见最牛的人，拆最新的机器……结果赵总给自己老公安排的任务，是逛街？
“美兰，你……你没开玩笑吧？”顾建军结结巴巴地问，“咱们不是来办正事的吗？”
龙金彪也忍不住劝：“是啊赵总，这花花世界迷人眼，可咱们时间金贵，正事要紧。”
赵美兰扫了他们一眼，反问：“谁说逛街不是正事？”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指着楼下车水马龙的繁华街景。
“龙爷，你负责打通上层关系，是‘天线’。”
“陈工，你负责研究对手产品，是‘钻头’。”
“而我，要去搞明白我们的市场，我们的衣食父母，那些消费者。”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众人心上。
“我要知道，香港的普通人，他们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电视机？是看重画质，还是音质，还是样子好不好看？”
“我要知道，那些卖电器的售货员，是怎么花言巧语把东西卖出去的？他们的话术，藏着什么门道？”
“我还要知道，一个牌子，是怎么通过广告、装修、服务，让老百姓心甘情愿掏钱，还觉得占了便宜的？”
“这些东西，坐在酒店里想不出来，关在工厂里也看不到。只有扎进人堆里，用眼睛看，用耳朵听，才能挖出来。”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扫过三人。
“所以，龙爷和陈工，你们的任务是‘拆解硬件’。”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点了点顾建军。
“而我和建军，我们的任务，是‘拆解软件’。”
“硬件和软件，两条腿走路。等我们把这两样都摸透了，我们才能真正知道，该造一台什么样的电视机，以及，该怎么把它卖成爆款！”
话音落下，套房里一片死寂。
龙金彪和陈建华的眼神，从最初的疑惑，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一种近乎敬畏的钦佩。
原来……连逛街这种事，在她的脑子里，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战争！
这个女人的格局和视野，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顾建军听得半懂不懂，但他抓住了最核心的一点。
他媳-妇，需要他！
需要他陪着，去完成一项“最重要”的任务！
这就够了！
“好！”他一拍胸脯，把所有的紧张和不安全部拍散，“美兰你放心！不就是逛街嘛！我保证把你伺候好！你想去哪咱就去哪！我给你拎包！”
赵美兰看着他那傻气又真诚的样儿，笑了。
她要的，可不是一个拎包的苦力。
她要的，是顾建军那双能看透人情世故的眼睛，那张能跟三教九流搭上话的嘴。
她要让他去跟小摊贩聊天，去跟顾客套近乎，用他最野路子的方式，去挖出那些藏在市井烟火里，最真实，也最值钱的信息。
就这样，“龙王”香港考察团，在这座全港最顶级的酒店套房里，完成了分工。
一台名为“野心”的精密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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