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楼道里针落可闻。
陈建华那只准备关门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成了一尊被瞬间冻住的雕像。
他死死瞪着赵美兰，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剧烈的震动和荒谬。
五百块？
一个月？
他幻听了？还是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一个月的工资，加上所有补贴，满打满算才七十八块五。
这在整个先锋厂，已经是工程师里的顶薪。
五百块，是他不吃不喝大半年的收入！
“你……你说什么？”
陈建华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把沙子，挤出的声音干涩嘶哑，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赵美兰脸上的温和笑意不变，但吐出的字句，却带着一股砸进人骨头里的分量。
“我说，我请你，月薪五百块。”
她一字一顿，确保他听得清清楚楚。
“并且，这只是底薪。”
赵美兰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震惊的表情，直直照进他那颗被生活重压到快要停跳的心脏。
然后，她扔出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另外，我私人无息借你五千块。”
“现在就给，先拿去给嫂子治病。”
五千块！
这三个字，在陈建华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要不是手还扶着门框，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五千块是什么概念？
他妻子的病，透析、吃药，每个月都像怪物一样吞噬着他的一切。
他找遍了所有能开口的人，低三下四，看尽了冷眼，才东拼西凑借来几百块，可那点钱早就烧光了。
厂里预支工资的路子被彻底堵死。
领导看见他，就像看见一个甩不掉的麻烦。
他甚至想过去黑市卖血。
可就算抽干了他，也凑不齐下个月的医药费。
他已经绝望了。
而现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站在他家门口，云淡风轻地告诉他，可以给他五千块。
现在就给。
陈建华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他觉得这要么是个荒诞的梦，要么是哪个仇家派来羞辱他的。
“你……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一半是巨款带来的冲击，一半是深入骨髓的警惕。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赵美兰脸上的温和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独有的冰冷与算计。
“从明天起，你，还有你的技术，归我。”
她把目的赤裸裸地摊开，不留一丝缓冲的余地。
“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开了一家电子厂，需要一个总工程师。”
赵美兰往前踏了一小步。
那股无形的气场，压得陈建华无法呼吸。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我是在给你，也给你太太，一个换种活法的机会。”
屋里，那个虚弱的女声再次响起，带着急切和不安。
“老陈……是谁啊？”
陈建华被这个声音猛地拽回现实。
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眼里的挣扎和痛苦要满溢出来。
一边，是国家的铁饭碗，是他苦熬了十几年的身份和前途。
憋屈，但安稳。
另一边，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开出了一个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天价。
五百月薪。
五千救命钱。
这钱，能让他老婆活下去。
能让他重新挺直腰杆，不用再为了几块钱跟人低头。
可是……
“你是……私人工厂？”陈建华的牙关都在打颤。
“是。”赵美兰点头，毫不隐瞒。
陈建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私人工厂，就是个体户，是投机倒把！
被抓住了，是要坐牢的！
他是个有身份的工程师，怎么能去干那种事？
理智在他脑中疯狂尖叫，让他立刻关上门，把这个危险的女人赶走。
可妻子虚弱的咳嗽声，和他口袋里那张催款单，像两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赵美兰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知道火候到了。
她没有再施压，而是默默转身，从自己那个不起眼的旧布包里，开始掏东西。
陈建华以为她要走了，心里竟然莫名地松了口气，又窜起一丝说不清的失落。
然而，赵美兰没有走。
她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手帕包裹，一层，一层地揭开。
里面不是图纸，也不是样品。
而是一沓，厚厚的，崭新的“大团结”。
一沓。
又一沓。
整整五沓。每一沓都用牛皮筋捆得整整齐齐。
五千块现金。
她没有把钱递过去，而是弯下腰，将那五沓钱，轻轻地放在了他家那老旧的桌子上。
红色的钞票，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妖异又致命的光。
陈建华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他的呼吸，停了。
赵美兰做完这一切，直起身子，最后看了他一眼。
“陈工，我没时间跟你耗，给你一夜考虑。”
“明天早上八点，南郊工业区，龙王电子厂。你来了，钱你拿走，我们签合同。你不来……”
她顿了顿，语气淡漠。
“……这钱，我也会想办法送到嫂子手上，当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
“但是，合作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说完，她转身就走，再没看陈建华一眼。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哒、哒、哒”的声音，像重锤，一下，一下，砸在陈建华的心脏上。
他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
这个女人……
她竟然把五千块钱就这么放在他家！
她就不怕自己拿了钱不认账？
她凭什么这么自信？！
不，她不是自信，她是在赌！
赌他陈建华的良心，赌他作为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
他看着地上的钱，听着屋里妻子微弱的呼吸，感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正在被一沓沓的钞票，反复碾压，撕扯。
“等一下！”
他是吼出来的。
赵美兰的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
陈建华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他知道，一旦开口，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他将告别过去的一切，踏上一条完全未知，甚至可能是万劫不复的道路。
可那五千块，是他妻子的命！
尊严？前途？
在人命面前，算个屁！
“我……我跟你干！”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昏暗的楼道里，赵美兰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她就知道。
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一个拯救他妻子性命，同时又能扞卫他尊严的机会。
她慢慢转过身，看着面如死灰的陈建华，声音恢复了平静。
“聪明的选择。”
“把钱收起来吧，别让嫂子担心。”
“明天早上八点，来工厂找我，我带你见见我们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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