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丽的诊疗室仿佛成了一个奇特的实验室，每周一次的咨询时间变成了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
乔卫东继续用他那套“情感投资组合管理理论”挑战着徐丽的专业认知边界，而徐丽则从最初的震惊逐渐转为一种学者般的探究心态——她从未遇到过如此逻辑自洽却又彻底颠覆常规伦理的个案。
第五次咨询结束时，窗外的夕阳将诊疗室染成暖金色。
徐丽合上笔记本，罕见地没有立即起身送客。
“乔先生，”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按照您的‘分散投资理论’，您是否考虑过某些‘资产类别’可能存在兼容性问题？”
乔卫东正优雅地整理袖口，闻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兴趣：“比如？”
“比如，”徐丽推了推眼镜，“一位追求精神高度契合、对感情纯粹性要求极高的女性，与您这套‘多元化配置’理念，恐怕会存在根本性的冲突。”
这话说得含蓄，但乔卫东听懂了。他微微一笑，身体向后靠进沙发：“徐医生这是在提醒我注意‘投资标的’的‘风险偏好匹配’问题？”
“我只是从专业角度提出观察。”徐丽语气平静，“事实上，我最近恰好有位朋友，正陷入一段复杂的感情纠葛。
她是个非常特别的女性——对艺术有近乎执着的追求，情感上却困在过去与现实的夹缝中。”
乔卫东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听出了徐丽话语中的试探意味，这位心理医生似乎想用现实案例来“修正”他的理论。有趣。
“听起来是个值得研究的案例。”乔卫东顺着她的话说，“艺术追求者往往对美有着极致的要求，这种要求会延伸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感情。”
徐丽注视着他，似乎在判断他是否真的感兴趣：“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安排一次非正式的见面。她最近正在筹备一个私人艺术展，需要一些专业的建议。当然，纯粹是艺术层面的交流。”
“荣幸之至。”乔卫东的回答滴水不漏。
三天后，乔卫东按照徐丽提供的地址，来到外滩附近一栋充满历史感的老洋房。
这里被改造成了一个复合式艺术空间，一楼是画廊，二楼是私人工作室。门牌上简洁地刻着“敬·空间”三个字。
推门而入的瞬间，乔卫东就感受到了这里与众不同的气场。空间挑高极高，保留了原有的法式雕花天花板和木质地板，但墙面被刷成干净的白色。
自然光从高大的拱形窗户倾泻而入，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
几件大型雕塑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不是那种故作深奥的前卫作品，而是充满细腻情感和精湛技艺的写实风格。
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亚麻布和旧木头的混合气息，还有一种极淡的、像是雪松混合着白茶香水的味道。
“请问是乔先生吗？”
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乔卫东转身，看到一个女人正从二楼缓步走下。
甘敬穿着一身米白色的亚麻长裙，外搭一件浅灰色的开司米开衫，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她看起来三十出头，面容清丽，气质中有一种被艺术浸润过的温润光泽，但乔卫东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的一丝疲惫——那不是在工作室熬夜的疲倦，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心灵上的倦怠。
“甘敬女士？我是乔卫东，徐丽医生的朋友。”乔卫东上前两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叫我甘敬就好。”甘敬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伸出手与他轻握，“徐医生提过您，说您在艺术鉴赏方面很有见解。”
她的手微凉，握手的时间短暂而克制。
“徐医生过誉了。我只是个爱好者。”乔卫东谦逊地说，目光却已经自然地扫过展厅里的作品，“这个空间很美，保留了历史感，又没有沦为标本。很难得。”
甘敬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您能看出这一点，就已经不是普通爱好者了。很多人进来只会说‘这房子真老’或者‘这些画真好看’。”
她引着乔卫东走向展厅深处：“我正在筹备一个名为‘记忆的质感’的小型展览，主要展出几位青年艺术家的作品。
但在布展逻辑上遇到些困惑，徐医生说您或许能提供一些新鲜视角。”
乔卫东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认真地观看墙上的画作。
这些作品主题各异，但都围绕着记忆、时间、痕迹这些概念展开。他在一幅描绘老上海弄堂的油画前驻足良久。
“这幅画，”他忽然开口，“画家在处理光影时很巧妙。你看墙上的斑驳痕迹，他用的不是简单的灰褐色，而是在底色里掺了一点极其微妙的普鲁士蓝和茜素红。
这样在自然光下，痕迹会有一种‘正在呼吸’的质感，仿佛那些记忆不是死去的，而是沉睡的。”
甘敬愣住了。她没想到乔卫东会观察到如此细微的层面。
她自己也是在和画家深入交流后，才了解到这个细节。
“您说得对。”她的语气里多了一丝真正的兴趣，“画家说他童年住过的弄堂拆迁前，每天下午阳光斜射时，墙上的水渍就会泛起这种颜色。他想捕捉的就是那种即将消失的‘此刻’。”
乔卫东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他在一组陶瓷作品前停下，那是一系列看似破碎又被金缮技艺修复的器皿。
“金缮，”他轻声说，“用金粉修补残缺，不是掩饰，而是彰显。这种哲学很有意思——承认破损，但用更珍贵的东西去接纳它，让伤痕成为新的美学的一部分。”
他转头看向甘敬，“如果整个展览的叙事逻辑，是从‘痕迹’到‘修复’再到‘转化’，会不会更有力量？”
甘敬静静地望着他，那双总是带着淡淡疏离感的眼睛，此刻漾开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那是知音难觅的惊喜，是被人真正理解的触动，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被这番话触动了心事的恍惚。
就在这个时刻，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了。
“甘敬，我听说你找了些外行来指手画脚？”
走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质地精良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他长得算得上英俊，但眉眼间有一种过于算计的精明，以及此刻毫不掩饰的不悦。
乔卫东记得徐丽提过——江浩坤，甘敬的现任男友，也是她画廊的主要投资人。
江浩坤快步走到甘敬身边，目光挑剔地扫过乔卫东：“这位是？”
“乔卫东先生，徐丽医生的朋友，来帮我看看布展方案。”
甘敬的语气恢复了平淡，但乔卫东注意到她几不可察地向旁边挪了一小步，拉开了与江浩坤的距离。
“布展方案？”江浩坤嗤笑一声，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我刚刚和策展人谈过了，现在的方案就很完美。
甘敬，你知道这次展览对我有多重要，好几个重要的客户都会来。我不希望有任何不确定因素。”
他这话说得直白而强势，看似在说展览，实则字字都在宣示主权和掌控力。
甘敬的嘴唇抿紧了，脸上掠过一丝难堪。
乔卫东却在这时温和地开口：“江先生说得对，商业展览确实需要考虑客户体验。不过，”他话锋一转，指向那组金缮陶瓷，“我刚才正和甘敬女士讨论，如果能在展览中融入一些‘破损与修复’的东方哲学元素，或许能触动那些看惯了西方当代艺术的藏家。
毕竟，真正高端的客户，追求的是独特性和文化深度，而不是千篇一律的‘完美’。”
他这番话既肯定了江浩坤的商业考量，又提出了更具高度的见解，姿态从容不迫。
江浩坤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乔卫东。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闲人，但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乔先生是做哪一行的？”江浩坤试探道。
“做些小投资，偶尔收藏些自己喜欢的作品。”乔卫东回答得轻描淡写，却走到一幅抽象画前，“比如这幅，虽然看起来简单，但色彩层次做得极好。
画家用了至少七层薄涂，每层干透后再上下一层，才有这种既通透又厚重的质感。这种技法很考验耐心，但结果值得。”
他说的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甚至超出了普通收藏家的知识范畴。
江浩坤虽然不懂这些技术细节，但他能看出甘敬眼中越来越亮的光——那是她谈论真正懂艺术的人时才会有的眼神。
这种认知让江浩坤感到不舒服。他投资甘敬的画廊，除了商业考量，更深层的是想通过支持她的事业来巩固两人的关系。
他享受那种被甘敬需要的感觉。
但现在，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似乎在不经意间就触碰到了他从未真正进入过的、属于甘敬的艺术世界核心。
“听起来乔先生很专业。”江浩坤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然带着审视，“不过展览方案已经定了，临时改动恐怕来不及。甘敬，你说呢？”
他把问题抛给甘敬，这是两人相处时常用的方式——看似尊重她的意见，实则用压力和现实因素迫使她顺从。
甘敬沉默了几秒。乔卫东看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裙摆，那是她在做艰难决定时的小动作。
“浩坤，”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清晰，“乔先生刚才关于展览叙事逻辑的建议，我觉得很有价值。或许……我们可以在不改变整体框架的情况下，微调几件作品的摆放顺序和灯光设计？”
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妥协，既采纳了乔卫东的建议，又没有完全否定江浩坤之前的安排。
江浩坤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但他看向乔卫东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这个男人不仅懂艺术，还懂得如何在保持风度的同时施加影响。
“既然你觉得好，那就按你说的办。”江浩坤最终松口，又转向乔卫东，“乔先生，多谢你的建议。晚上我和甘敬有个应酬，就不多留你了。”
这是礼貌的逐客令。
乔卫东丝毫不以为意，他微笑着向甘敬点头：“今天的交流很愉快。如果后续有需要，随时联系。”他递出一张设计极其简约、只有名字和电话的名片，然后从容离开。
走出“敬·空间”时，傍晚的风从黄浦江上吹来。乔卫东回头看了一眼那栋老洋房二楼的窗户，隐约看到甘敬站在窗前的侧影。
他想起徐丽的话——“困在过去与现实的夹缝中”。
现在他明白了。甘敬的疲惫，来自于艺术理想与商业现实的拉扯，来自于过去情感的记忆与当下关系的重量，来自于一个渴望纯粹的灵魂被困在复杂的现实纠葛中。
而他，恰好擅长处理复杂的系统，擅长在多重约束条件下找到最优解。
手机震动，是徐丽发来的信息：「见面如何？」
乔卫东回复：「“资产质量”很高，“估值”被现实因素压制。有趣。」
他收起手机，融入外滩的人流。江风拂面，带着这座都市特有的、混合着野心与寂寞的气息。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而“白月光”的光芒，比他预想的还要动人，也还要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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