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王府邸,虽不及昔日福王府、靖王府的极致奢华,却也朱门高阔,庭院深深。摆脱了宗正寺的囚笼,呼吸着虽冰冷却自由的空气,朱琨和朱珩的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只有劫后余生的阴沉与更深的怨毒。
“二哥,我们……总算出来了!”朱珩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恨意与一丝癫狂的兴奋,“父皇心里还是有我们的!那个位置,未必就一定是朱璜的!”
福王朱琨相较于靖王的浮躁,显得异常沉默。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积满皑皑白雪的假山,眼神阴鸷如深潭。高守谦秘密传递进来的、关于匈奴国“合作”的意向,如同毒蛇,在他心中盘踞、吐信。
“出来?”朱琨缓缓开口,声音冰冷,“三弟,你以为父皇放我们出来,是让我们重享富贵的吗?我们是棋子,是用来制衡太子,制衡游一君那些边将的棋子!”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住朱珩:“如今我们势单力薄,旧部星散,拿什么去争?稍有异动,便是万劫不复!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张扬,是隐忍!是像毒蛇一样,潜伏在暗处,等待时机,然后……一击致命!”
“隐忍?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朱珩焦躁地低吼,“游一君、苏明远他们在北疆风光无限,立下不世之功!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眼里只有他们和太子!我们再忍下去,就真的永无出头之日了!”
“功?”朱琨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功高,难道就不会震主吗?父皇病重多疑,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他走近朱珩,压低声音,如同耳语:“我们要做的,不是自己跳出去喊打喊杀。而是要借力,要借父皇的疑心,借朝中那些对‘新政’、对边将坐大不满的旧臣之力,更要借……匈奴人的刀!”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算计的光芒:“游一君不是要北伐吗?不是要靖平北疆吗?我们就让他‘如愿’!让他在北边和匈奴人继续拼杀,消耗国力,也消耗他自身的实力和威望。而我们,要在朝中,在父皇耳边,不断地提醒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朱珩闻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仿佛找到了方向:“二哥的意思是……我们不动太子,先搞垮游一君?”
“不错。”朱琨阴冷一笑,“游一君是太子的臂膀,是‘新政’的基石,更是北疆边军的灵魂。断其臂膀,太子便失一助;毁其基石,新政自然推行不下去;散其军魂,那数十万边军,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届时,太子失德(用人不明,边将坐大),失政(新政扰民,边事糜烂),失人(边将离心,朝臣怨望)……这储君之位,还能坐得稳吗?”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那笑容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与对权力的贪婪。一条更为阴险毒辣的计策,在这座看似平静的十王府邸内,悄然成型。
……
汴京城内,暗流随着二王的释放开始涌动。
一些原本因福王、靖王倒台而沉寂的官员府邸,再次迎来了“故旧”的拜访。市井酒肆、勾栏瓦舍中,开始流传一些经过精心炮制的流言。
“听说了吗?游枢密在北疆,那可是说一不二!连太子殿下的谕令,有时候都得斟酌着办呢!”
“啧啧,手握十几万雄兵,又刚打了大胜仗,这威望……”
“还有那‘新政’,说是利国利民,可你们看看,这朝廷的钱粮,不都流水似的往北边送?咱们江南的商贾赋税,可是一分没减,反倒为了支应北伐,又加征了‘捐输’!”
“唉,打仗打仗,苦的还是咱们!那些边将倒是用咱们的血汗钱,堆出了自己的不世之功,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喽!”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毒雾,悄无声息地渗透着,也飘向了深宫。
长生殿内,朱辰寿的精神越发不济,但高守谦等人的“忠心”禀报却从未间断。
“陛下,老奴听闻,北疆将士……如今只认游、苏、雷三位将军的将令,甚至……有人私下议论,说若无游枢密,北伐必败……此等言论,实非国家之福啊!”
“陛下,福王、靖王殿下移居十王府后,闭门谢客,每日只是读书写字,感念陛下天恩,每每提及陛下,皆泪流满面,言及昔日之错,痛悔不已……其情可悯啊!”
一边是边将“功高震主”的阴影,一边是“幡然悔悟”的骨肉亲情,病榻上的老皇帝心中的天平,越发倾斜。
……
河朔大营,表面依旧军容鼎盛,士气高昂。
赏赐的银钱、酒肉分发下去,军营中不时传来欢呼。
但一层无形的隔阂与寒意,已然在将领与遥远的朝廷之间滋生。
游一君对此心知肚明。他更加勤勉地处理军务,事无巨细,皆公开透明,所有重大决策,皆与苏明远、雷大川及主要将领商议,并以正式文书呈报东宫,姿态放得极低。
同时,他加快了整合新附部落的步伐。在阿尔木的协助下,他与巴图尔、莫日根等部落首领歃血为盟,划定牧场,允其互市,并奏请朝廷授予他们羁縻官职,将其正式纳入大梁边防体系。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游一君对苏明远和阿尔木道,“欲安北疆,不能只靠刀兵,需恩威并施,使其归心。此非一日之功,然必由之路。”
这一日,游一君正在帐中批阅文书,亲卫来报,言韩青伤势已大致痊愈,前来请见。
“快让他进来!”游一君立刻放下笔。
帐帘掀开,韩青大步走入。他身形依旧挺拔,但脸色仍带着伤后的苍白,断臂处空荡荡的袖子用一根带子系在腰间。他走到帐中,便要单膝下跪行礼。
“韩青!不必多礼!”游一君连忙起身绕过书案,双手将他扶住,目光落在他空荡的右袖和依旧略显虚浮的步伐上,眼中满是痛惜,“伤势可都大好了?怎不好生再休养些时日?”
韩青避开游一君搀扶的手,坚持行完了军礼,才抬起头,独眼中目光坚定如铁:“谢大人挂怀!属下伤势已无大碍,整日闲居,筋骨都要生锈了!恳请大人允准属下归队!哪怕不能上阵厮杀,为大人牵马执镫,巡营了哨,也好过在伤兵营中空耗!”
游一君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再劝无用。他重重拍了拍韩青完好的左肩,沉声道:“好!回来就好!朔风营斥候都尉的职位,一直给你留着!你的经验,你的忠勇,我都知晓!不过,上阵冲杀暂且不必,我另有重任交托于你。”
他引韩青走到沙盘前:“新附的塔塔尔、黑水等部,虽已盟誓,然人心初定。我欲组建一支‘抚边巡骑’,由你统领,阿尔木将军副之,抽调各部精锐及我军中通晓胡语、熟悉地理的老卒组成。职责是巡查边境,调解部落纠纷,传递消息,清剿小股马匪,并向各部宣示朝廷德意,教导他们耕织之法,引导其逐渐定居。此事关乎北疆长久安宁,责任重大,非胆大心细、忠贞不二之将不能胜任!韩青,你可能做到?”
韩青独眼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挺直脊梁,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属下必竭尽全力,肝脑涂地,以报大人信重!定不辱命!”
他知道,这并非闲置,而是游一君对他能力的最大认可,也是将他安置在相对安全却又至关重要的位置上。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冲散了因朝廷之事带来的些许阴霾。
……
与此同时,雷大川蹲在自己的营帐里,面前摊着一封孙琬宁托人辗转送来的信。信上除了诉说思念,更多的是担忧京中流言,提醒他功高招忌,万事小心。字迹娟秀,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惧。
雷大川认字不多,看得颇为吃力,但信中的关切与忧虑,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烦躁地挠了挠他那钢针般的短发,独眼中满是憋闷。
“他娘的!打仗的时候盼着咱们赢,赢了又怕咱们功劳大!这叫什么道理!”他低声骂了一句,将信小心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想起孙琬宁那双含泪又带笑的眼睛,他心头更是一阵烦躁。他渴望尽快结束战争,风风光光地回去娶她,可眼前的局势,却让他感到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苏明远掀帘进来,看到雷大川这副模样,心中了然。他走到雷大川身边坐下,递过一囊酒:“三弟,又在为京城之事烦心?”
雷大川接过酒囊,猛灌了一口,抹了把嘴:“二哥,你说,咱们拼死拼活,到底图个啥?就图让那帮龟孙子在背后嚼舌根,让皇帝老儿猜忌?”
苏明远目光沉静,望着帐外操练的士兵,缓缓道:“三弟,我们图的是问心无愧,图的是身后这万千百姓能安享太平。朝廷风云,非我等所能掌控,但脚下的土地,身边的弟兄,身后的百姓,是我们能守护的。”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铿锵:“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直,练兵不懈,防务不弛,这北疆铁壁,便是我们最大的底气!纵有万千谗言,又能奈我何?”
雷大川沉默了片刻,又灌了一口酒,重重将酒囊顿在地上,独眼中重新燃起凶悍的光芒:“二哥你说得对!老子行得正不怕影子斜!谁敢来北疆捣乱,老子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管他娘的是匈奴狗还是朝中的小人!”
兄弟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股同仇敌忾、共渡难关的情谊在帐内弥漫。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数日后,来自京城枢密院的一纸调令,如同惊雷,再次打破了河朔大营表面的平静。
调令内容:为“休养生息,缓解粮饷压力”,着河朔节度使苏明远,即刻分兵五万,交由新任命的“北疆经略副使”王文都统带,移驻相对后方的云州。同时,命游一君“统筹全局”,将主要精力放在“安抚新附,整顿内政”上,前线具体军务,由苏明远与王文都“协同处理”。
这分明是明升暗降,分权制衡!
调令送达之时,游一君、苏明远、雷大川正在视察新编练的骑兵。传令兵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雷大川第一个炸了,他一把夺过调令,粗略扫了一眼,便气得浑身发抖,独眼赤红,几乎要将那绢帛撕碎:“放他娘的狗屁!分兵五万?还给那个不知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王文都?协同处理?这分明是来夺权!是信不过我们!”
苏明远脸色铁青,接过调令仔细看完,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看向游一君:“大哥……”
游一君面无表情,他缓缓从苏明远手中拿过调令,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许久,仿佛要透过文字,看到背后那只无形的、来自京城的手。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他清瘦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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