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的七月,鲁地已是一片蒸腾暑热。兖州城西三十里外的旷野上,硝烟与尘土混合着血腥气,尚未被夏日的热风吹散。昨日黄昏至此日凌晨,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落幕。新军第一师第二团在团长盛庸的指挥下,于此地设伏,大破聚集作乱的白莲教众万余。
晨光熹微,勉强穿透弥漫的薄雾,照亮了这片修罗场。折断的长矛、卷刃的刀剑、散落的箭矢,与无数面被撕破踩烂的“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旗幡混杂在一起,浸泡在暗红色的泥泞中。失去主人的草鞋、破碎的包袱随处可见,无声诉说着这场镇压的残酷。官军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沉默地清理着战场,将同袍的遗体小心抬走,将那些狂热信徒的尸体集中掩埋。
团长盛庸身着一套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山文甲,头盔夹在腋下,露出那张因连日征战而显得格外憔悴却又异常坚毅的面庞。他眼神锐利如鹰,一步步巡视着这片刚刚被夺回的土地。他的军靴踏过一片狼藉,在一面斜插在地上的巨大“无生老母”幡旗前停下。旗面被火铳打穿数个孔洞,边缘已被烧焦,但中央那诡异的神像依然清晰。盛庸的眉头紧锁,这一战虽胜,但麾下儿郎也折损了二百余人,其中不少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兵,这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团长,俘虏已初步清点完毕,约三千余人,集中在东边临时圈出的营地里。”一名副将上前禀报。 盛庸点点头,迈步向俘虏营走去。营地里人头攒动,大多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普通百姓,被煽动裹挟而来。但在营地一角,有数十人被单独看管,他们虽也衣衫褴褛,但神情姿态与寻常乱民迥异,或桀骜,或阴沉,显然是教中的骨干。
盛庸的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人身上。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中等,被反绑双手,却依旧昂首而立,尽管脸上有污渍,双手却白皙,指节不见劳作的厚茧,倒像是个读过书的人。据报,擒获此人时,周围有十余名悍不畏死的教众拼死护卫,直至全部战死,其身份定然不凡,乃是白莲教青州分坛的香主,名叫马六。
盛庸走到他面前,两人目光对视。马六的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但随即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倔强取代。 “带走,单独关押。让赵参谋亲自审。”盛庸的声音因疲惫和连日呼喊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战折损我二百余将士弟兄,定要从此人嘴里,撬出点真东西来,看看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临时征用的一顶宽敞军帐内,被改为审讯之所。第二团情报参谋赵诚端坐在一张简易木案后,案上铺着纸笔,一盏油灯映照着他年轻却沉稳的脸。他原是国子监生,因通晓刑名、心思缜密而被选入新军情报系统。两名膀大腰圆的军士将马六押了进来。
帐内气氛凝重。赵诚没有立刻厉声喝问,反而推过去一碗清水:“马香主,先喝口水,定定神。说说吧,你读过书,明事理,为何要跟着白莲教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马六瞥了那碗水一眼,喉头滚动了一下,但没有喝。他冷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惯常的煽动性:“为何?哼!官府横征暴敛,胥吏如虎,豪强兼并,民不聊生!朱明无道,上天降罚!无生老母慈悲,降世救民,开辟真空家乡!我等顺天应人,何错之有?”他这套说辞显然演练过无数次,流畅而充满蛊惑力。
审问持续了近两个时辰,马六对答如流,将一切罪责都巧妙地引向“官逼民反”,将自己和教众塑造成被迫反抗的受害者,对教中内部结构、资金来源、兵器来源等关键问题则避重就轻,或推说不知。
赵诚耐心听着,记录着,不时追问细节,但马六守得极严。就在赵诚感觉今日恐怕难有突破,准备暂时结束审讯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和喧哗声。隐约听到有军官在高声下令:“……对!就是那批刀!全部封存起来,一把不许动!派人严加看管,等赵参谋腾出手来,一件件查清来历!他娘的,做工比咱们卫所的铁匠还好!”
这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帐内。马六的脸色瞬间大变,原本故作镇定的表情荡然无存,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恐,他不自觉地扭过头,望向帐外东南方向,仿佛那个方向有什么让他极度恐惧的东西。
赵诚心中猛地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反而故意提高了声音,对帐外的喧闹方向说道:“吵什么!没见正在审问要犯吗?传我的令,所有缴获的兵器,特别是那些制式的腰刀、长枪,全部单独清点封存,派双岗看守!本参谋稍后要亲自查验,务必一件件追查出来龙去脉!”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马六心上。他身体微微颤抖,突然失态地嘶吼起来,声音尖锐而绝望:“没用的!查不清的!你们查不清的!‘影蛇’老爷们早就……”
“影蛇”二字脱口而出,马六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话音戛然而止。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浑身剧烈地发抖,冷汗涔涔而下,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刚才说出了什么足以招致灭顶之灾的禁忌之名。他死死地闭上嘴,再不肯吐露半个字,整个人蜷缩起来,像是等待末日审判。
赵诚手中的毛笔微微一顿,墨点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迹。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对旁边的记录官吩咐道:“记录,案犯马六供称,乱党之中,有人擅使一种蛇形飞镖,颇为歹毒。” 他将“影蛇”二字巧妙地转化为了具体的物证特征。
待记录官领命离去,帐内只剩下赵诚和一名绝对可靠的亲信副手时,赵诚才缓缓起身。他走到案边,用手指蘸了杯中少许冷茶,在光洁的木质案面上,清晰地写下了两个字——“影蛇”。
他看着水迹慢慢洇开,对副手压低声音,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此事非同小可。你立刻去,用烽火加急通道,将今日审讯所得,特别是‘影蛇’二字及马六的反应,密报总参谋部情报司陆文渊参军亲启!记住,必须是最高密级!”
三日后,南京,总参谋部地下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密牢。
这里阴暗潮湿,只有墙壁上几盏长明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线。情报司参军陆文渊如同一尊石像,静立在阴影里,透过牢门上狭小的窥视孔,观察着牢房内的马六。这位昔日的青州香主,此刻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早已没了之前的硬气。他眼窝深陷,神情恍惚,时常在睡梦中突然惊醒,惊恐地四下张望,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有利刃袭来。
牢门无声地打开,皇城司指挥使宋忠缓步走入。他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布衣,但那股久居暗处的威严,让本就惊恐的马六更是浑身一颤。
宋忠没有立刻逼问,只是走到马六面前,蹲下身,声音平和得近乎诡异:“马香主,你在害怕什么?是怕朝廷的王法,还是怕……‘影蛇’的规矩?”
“影蛇”二字如同毒针,刺得马六猛地一哆嗦。
宋忠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物件,轻轻放在地上,展开——那是一枚打造精巧、泛着幽蓝寒光的蛇形飞镖,蛇身盘绕三圈,蛇首高昂,与之前在扬州张清案发现场及端砚底部发现的印记,如出一辙!
“他们已经开始灭口了。”宋忠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昨天,与你一同被俘的那个副香主,姓王对吧?在押往济南府的途中,‘突发急病’,暴毙了。验尸的仵作说,是中了某种罕见的奇毒。”
马六的瞳孔骤然收缩,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瘫软在地,涕泪交加,磕头如捣蒜:“大人!大人饶命!我招!我什么都招!只求大人开恩,护我家中老母幼子安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在得到绝对保证其家人安全的承诺后,马六如同决堤之水,开始了断断续续却信息量巨大的供述。根据他的口供,一个名为“影蛇”的神秘组织的轮廓,逐渐在陆文渊和宋忠面前清晰起来:
神秘超然:“影蛇”并非白莲教下属,而是一个远比白莲教更隐秘、更高级的存在。连白莲教中的长老、教主级人物,提及“影蛇”时都要尊称一声“老爷”,对其敬畏有加。
前朝余脉:马六曾偶然听到教主在一次醉酒后失言,说什么“大元的黄金家族,血脉未绝,终有一日要重临天下,光复大漠草原的荣光”。暗示“影蛇”与北元残余势力有着极深的渊源。
分工明确:白莲教主要负责在底层煽动民众、聚众作乱,吸引官府的注意力;而“影蛇”则专司更隐秘、更关键的事务——渗透官府、暗杀重要目标、为乱军输送精良兵甲和资金。
等级森严:马六这样的白莲教香主,在“影蛇”体系中,只配与最外围的“外蛇”成员联络。真正的核心成员被称为“内蛇”,行踪诡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沟通全靠密信和特定标记。
特殊标记:所有经由“影蛇”渠道运作的物资,无论是兵器、银钱还是密信,都会有一个特殊的暗记——正是宋忠在扬州案中见过的那种独特的三环蛇形图案。
次日五更天,夜色最深重之时,陆文渊手持密封的急报,直入乾清宫暖阁。
朱允炆显然已被内侍唤醒,披着一件玄色外袍,坐在烛光下。他仔细地阅看着陆文渊呈上的供词摘要,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寒芒。
“‘影蛇’……”朱允炆放下供词,指尖在紫檀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藏得真深。北元余孽,阴魂不散,果然是他们躲在幕后搅动风云。”
“陛下,”陆文渊躬身道,“马六还供出一个关键信息:每次白莲教计划大规模起事之前,‘影蛇’都会通过漕运或海路,送来大批精良的兵甲。最近的一批,就在上个月,经由太仓刘家港入境,数量不小。”
朱允炆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太仓刘家港?那是东南漕运和海运的枢纽之一!看来,他们的触手伸得比朕想象的还要长!”他霍然起身,“传旨:着令南直隶巡抚、漕运总督,即刻派得力干员,对太仓港近期所有进出船只,特别是来自闽浙、乃至南洋的商船,严加盘查,重点是军械、铁料!同时,敕令沿海各卫所,加强戒备,严防走私!”
几乎就在陆文渊离开乾清宫,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的同时。南京城南,秦淮河畔一所看似富商寓所的大宅内,一间地下密室里,烛光摇曳,映照着三个模糊的人影。
“马六落入总参情报司手中了。”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率先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另一人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声音略显尖细:“放心,他那个层级,最多只知道‘影蛇’这个名号。皮毛而已。倒是兖州那边被官军缴获的那批兵器……是个麻烦。”
苍老声音回应道:“已经处理干净了。所有经手那批货的‘外蛇’,无论大小,都已‘急病身亡’,线索到此为止。”
居中的那个人始终沉默着,此刻才缓缓抬起左手,做了一个轻微的手势——烛光下,那只手赫然只有四根手指!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传令各支:‘惊蛰’行动暂停。所有人,启用‘冬眠’方案,静默待机。”
烛火被吹灭前,他最后补充了一句,声音冰冷:“给北边草原送信,就说……江南有变,计划需延后。让他们耐心等待,真正的风暴,还没开始。”
尽管“影蛇”组织反应迅速,斩断了不少线索,但陆文渊和宋忠联手,还是从马六的供词和现有物证中,梳理出几条至关重要的蛛丝马迹:
从兖州战场缴获的那批精良兵器中,经过仔细鉴定,发现其中一批三棱箭头的锻造工艺非常特殊,与大明工部统一的制式截然不同,其淬火技术和血槽开法,带有明显的漠北草原风格。
从马六身上搜出的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里面装的香料经宫廷香料师辨认,与数月前扬州府丞张清案发现场残留的奇异香料同源,均产自南洋一个名为“婆罗洲”的岛屿,此种香料在大明境内极为罕见。
紧急调阅太仓市舶司近期的货物通关记录发现,最近半年内,有多批申报为“南洋香料”的货物在刘家港卸货,但诡异的是,这些香料并未在江南繁华的市面上大量流通,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马六在反复询问下,回忆起与他接头的那个“外蛇”联络人,有一个显着的身体特征——左手缺了一根小指。这个特征,与洪武朝档案中记载的一名失踪的北元贵族贴身侍卫,高度吻合。
黎明时分,陆文渊站在总参谋部情报司一处隐秘据点最高的望楼上,远眺着长江之上穿梭如织的点点帆影。江风带着水汽吹拂着他的衣襟。宋忠肃立在他身侧。
“参军,接下来该如何部署?”一名亲信低声请示。
陆文渊目光深邃,缓缓说道:“第一,动用一切力量,彻查太仓市舶司近三年所有进出口货品的详细记录,特别是那些来源地模糊、货品名称笼统的船只,重点排查与辽东、朝鲜、乃至南洋有往来的商号。”
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二,密查朝中所有与北元有过来往,或祖上出自北地、与蒙古诸部有渊源的官员,无论品级高低。但要格外谨慎,不可打草惊蛇。”
“第三,”陆文渊看向宋忠,“宋指挥使,恐怕要劳烦你,想办法秘密接触一位老人——洪武朝后期,曾具体负责安置北元降臣、熟悉北元内部情况,如今可能还在世的老太监。我们需要更多关于北元残余势力内部结构的记忆。”
亲信领命,正要转身离去,又被陆文渊叫住。
“还有,”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立刻选派得力可靠之人,暗中南下,找到并严密保护起来马六的家人。他现在是我们撬开‘影蛇’外壳的唯一活口,也是我们手中最重要的线索,绝不能有失。”
晨光终于彻底驱散了夜色,金色的光芒洒在陆文渊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上,也照亮了脚下这座庞大帝国的中枢。他知道,一场远比剿灭白莲教更为复杂、更为凶险的捉影捕蛇之局,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暗处的蛇已被惊动,而猎手,也必须更加谨慎和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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