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那高大而沉默的城墙，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兵，无言地接纳了这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侦察小队。城头守军验明身份，放下吊篮，先将重伤的楚凌风吊了上去，随后其余人才依次入城。
踏入城门洞那相对安全的阴影的刹那，紧绷了整整一日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与后怕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李顺和那两名新兵几乎软倒在地，王虎也靠着城墙根，大口喘着粗气，肩头的伤口因之前的狂奔而再次渗出血迹。赵老四等人虽强撑着站直，但脸上也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唯有宋青，在确认所有人都安全入城后，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对迎上来的值守军官快速禀报：“陷阵营第七都第三队第十什，奉命侦察风吼涧归来。遭遇北狄伏兵，约十五至二十人，对方早有准备，疑似增兵并加固工事。我什伤亡一人，什副楚凌风左臂贯穿箭伤，需立刻救治。缴获敌军箭簇三枚，已记录敌情于皮卷。”
她的声音沙哑，却条理清晰，重点明确。那值守军官闻言，脸色顿时凝重，不敢怠慢，立刻派人护送楚凌风前往医营，并引着宋青等人前往队正处详细汇报。
陷阵营第七都第三队的队长，姓韩，是个年约四旬、面色黝黑、左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他端坐在简陋的军帐中，听完了宋青的详细汇报，又仔细查看了李顺记录情报的皮卷和那几枚带有北狄标记的箭簇。
帐内灯火摇曳，映照着韩队正脸上那道疤，显得格外凶悍。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如刀子般在宋青身上刮过，又扫过脸上犹带惊悸的赵老四等人，最后落在宋青那张虽沾满尘土、却异常沉静的脸上。
“烟雾阻敌，果断撤退……”韩队正缓缓重复着宋青汇报中的关键决策，声音低沉，“你做的，不算错。在那种情况下，能带大部分人活着回来，已是万幸。”
他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赵老四等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此次任务，他们非但未能获取更多情报，反而折损了最强的战力之一（楚凌风），怎么说也算不上成功。
然而，韩队正话锋一转：“但是，宋青，你记住，在陷阵营，‘万幸’活着回来，远远不够！我们要的是胜利，是撕开敌阵，是让狄狗听到我们的名字就胆寒！今日你虽保全了部下，却也暴露了我军对风吼涧方向的侦察意图，打草惊蛇。功过相抵，此次任务，记你什队‘丙下’评等。”
“丙下”，这是军中任务评等中近乎最低的一级，意味着任务基本失败。
王虎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服，却被宋青用眼神制止。
“属下明白。”宋青垂首，声音平静，没有任何辩解。她深知，在边军，结果远比过程重要。
“不过，”韩队正的目光再次落在宋青脸上，带着一丝审视，“临危不乱，懂得变通，这点，倒比许多莽撞送死的新人强。楚凌风的什副之职，在其伤愈前，由你暂代。下去吧，好生安顿伤员，整顿军备。北狄崽子既然露了头，这仗，怕是躲不掉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让帐内所有人都心中一凛。
“得令！”宋青抱拳，领着众人退出军帐。
离开队正军帐，夜色已浓。朔方城内灯火零星，与城外的死寂荒凉形成鲜明对比。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几人拉长的、略显萧索的身影。
“妈的，‘丙下’！”王虎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要不是什长你，咱们今天全得折在风吼涧！”
赵老四叹了口气，拍了拍王虎的肩膀：“老王，队正说得也没错，咱们确实没捞到多少有用的，还打草惊蛇了。在陷阵营，这平等……不冤。”他说着，目光复杂地看了宋青一眼，其中已再无轻视，反而带着几分认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认同其能力，惋惜其初战便遭遇如此挫折。
宋青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她先去了医营，探望楚凌风。军医已经为楚凌风取出了箭镞，重新清洗包扎了伤口。失血过多加上剧痛，楚凌风已经昏睡过去，脸色苍白如纸，但呼吸还算平稳。
看着楚凌风那即使昏迷中也依旧微蹙的眉头，宋青心中并无多少任务失败的沮丧，反而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在凝聚。韩队正那句“这仗，怕是躲不掉了”，如同警钟，在她耳边回荡。
她轻轻替楚凌风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了医营。
回到分配给第十队的那间略显拥挤的营房，气氛有些沉闷。那两名新兵显然还未从白日的惊吓中完全恢复，神情恹恹。李顺则在油灯下，仔细地重新整理着那张记录情报的皮卷。
宋青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打来清水，清洗着自己和王虎等人身上的尘土与血污，又帮着重新处理了王虎肩头的擦伤。她的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收拾停当，她走到营房中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今日之败，责任在我，判断不足，致使弟兄们陷入险境，楚兄弟重伤。这个‘丙下’，我们认。”
她开门见山，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让赵老四等人微微动容。
“但是，”宋青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寒刃，“败了就是败了，没什么可抱怨的！陷阵营不要软蛋，也不要只会找借口的孬种！韩队正说得对，‘万幸’活着回来，屁用没有！”
她的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与平日温和形象截然不同的狠厉，让王虎都愣了一下。
“北狄人占了先机，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这笔账，难道就这么算了？”宋青的目光逐一扫过王虎、赵老四、李顺，以及那两名新兵，“楚兄弟的血，就白流了？”
“当然不能！”王虎第一个吼了出来，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赵老四也抬起了头，眼中重新燃起凶光：“宋什长，你说怎么办？弟兄们听你的！”
“对！听什长的！”李顺和那两名新兵也受到感染，挺起了胸膛。
宋青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重新焕发出斗志的脸，心中那沉甸甸的东西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怎么办？把今天吃的亏，受的伤，都给老子记住！记到骨头里！北狄人不是喜欢埋伏吗？不是仗着地形嚣张吗？那我们就练！往死里练！练如何在复杂地形下侦察反侦察！练被包围时如何突围！练怎么用最小的代价，撕下狄狗最厚的那层皮！”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营房里回荡，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
“从明天起，操练加倍！我带头！王虎，你负责冲阵搏杀！赵老四，你把你知道的那些狄狗的阴险伎俩，都给弟兄们抖落出来！李顺，地形记录、情报分析，你给老子盯紧了，不能再出纰漏！”
她每说一句，众人的眼神就亮一分。这不是空洞的鼓舞，而是具体而残酷的要求，是真正从血泊里总结出的教训！
“我们要让韩队正看看，让陷阵营的所有人都看看！”宋青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们第十什，不是来混军饷的软柿子！今天的‘丙下’，迟早有一天，我们要用狄狗的人头，把它变成‘甲上’！”
“甲上！”
“甲上！”
王虎、赵老四等人低吼着，压抑的怒火与屈辱，在这一刻化作了近乎疯狂的训练热情。就连躺在医营的楚凌风，似乎也在昏迷中微微动了一下手指。
月光透过营房的窗户，照在宋青那张依旧带着几分少年稚气、却已刻上坚毅与狠厉的脸上。
风吼涧的初啼，带着失败的苦涩与鲜血的腥咸。但这并非结束，而是真正的开始。一块璞玉，唯有经过鲜血的反复浸染与磨刀石的残酷砥砺，方能褪去所有杂质，显露出内里那无坚不摧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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