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期的训练,并非只有汗水与尘土。当肉体的疲惫累积到某个临界点,另一种形式的锤炼,便悄然而至。这日,新兵们被破天荒地召集到一间充当临时学舍的、四面透风的土坯房里。讲台上站着的,并非惯常见到的、面色冷硬的教官,而是一位身着半旧文士衫、须发花白、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老书记官。
“从今日起,每隔三日,午后抽一个时辰,由老夫给你们这些厮杀汉,灌点墨水!”老书记官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书卷气的威严,压下了台下的些许骚动,“别以为打仗只要力气大,刀快就行!不认字,不识图,不懂计算,到了战场上,你就是个睁眼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拿起一支炭笔,在身后一块粗糙的黑板上,画下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今天,先学认最简单的字:东、南、西、北、前、后、左、右!还有数字,从一到十!都给我记牢了!”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对于这些大多出身贫寒、甚至许多是流民的新兵而言,握惯了锄头、刀枪的粗手,要拿起无形的“笔”,去记忆那些如同鬼画符般的线条,比扛着石头跑三十里山路还要痛苦百倍。
王虎抓耳挠腮,瞪着黑板上的字,如同在看天书,低声咒骂道:“妈的,学这鸟玩意儿有屁用!老子认得路就行!”
楚凌风则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目光扫过黑板,又淡淡移开,看不出是懂还是不懂。
宋青坐在人群中,低垂着头,心中却是波澜微起。这些于她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文字与数字,在此刻却成了需要隐藏的又一重枷锁。她必须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愚笨”,甚至更“愚笨”。
老书记官开始逐个讲解字形字义,并要求新兵们用木棍在沙盘上模仿。课堂上一时间变得混乱不堪,有人将“东”写得像根棍子,有人把“三”画成了波浪,引得周围窃笑不已。
轮到宋青时,她拿起木棍,刻意让自己的手显得笨拙,在沙盘上划出几个歪歪扭扭、结构松散、甚至缺笔少画的字,混在那一堆不堪入目的“作品”中,毫不起眼。
老书记官踱步走过,目光扫过她的沙盘,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觉得这字虽丑,但隐约间骨架未失,与旁人纯粹的胡画略有不同,但终究未说什么,摇了摇头走开了。
宋青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课程是基础算学,主要是十以内的加减。这对宋青而言更是简单到可笑。但当老书记官提出“七人分二十一张饼,每人得几张”这样的问题时,台下却陷入了可怕的沉寂。不少人开始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却越算越糊涂。
王虎憋得满脸通红,猛地站起来:“这有啥难的!一人撕三张不就完了!”
老书记官气得胡子翘起:“混账!军中分配,岂能如此儿戏!要的是准数!”
就在这时,负责分发演练物资的一名老兵匆匆跑进学舍,面带难色地找到老书记官,低声道:“书记官,打扰。辎重营刚送来一批皮甲,要分发给各什,数量有点对不上,您看……”
老书记官被打断授课,有些不悦,但还是走了过去。只见那老兵手里拿着一张物资清单,上面写着各自应分发的皮甲数量,旁边还放着一堆刚刚清点过、总数却与清单不符的皮甲。
“清单上甲五十六副,实到只有五十二副,差了四副。可各什分配数目加起来又正好是五十六,这……这账对不上啊!”老兵急得额头冒汗。若是分配出错,引起争执,他少不了要受责罚。
老书记官拿过清单,眯着眼算了半天,口中念念有词,似乎也有些算糊涂了。台下的新兵们好奇地张望着,王虎更是嗤笑一声:“几张破甲,抢到穿就是了,算个鸟!”
课堂秩序眼看就要失控。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宋青,目光飞快地扫过老兵手中那张清单。清单上的字迹潦草,但数字却看得分明。她心念电转,几乎瞬间就发现了问题所在——清单上某个什的分配数量“拾捌”(十八),其中“捌”字写得极其潦草,墨迹晕开,乍一看竟像是“陆”(六)字!若将此处的“十八”误算作“十六”,则清单总数恰好比实际多出四副!
这是一个极其低级的书写错误导致的账目混乱。
说,还是不说?
说出,立刻就能解决麻烦,但势必会引起关注,暴露她远超普通新兵的识算能力。不说,则可能引发不必要的争执,甚至牵连无辜。
眼看老书记官和老兵还在那里抓耳挠腮,王虎等人已经开始起哄,宋青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问题发生而无动于衷,但必须用最不起眼的方式。
她悄悄拉了拉身旁还在努力扳手指算“七人分二十一饼”的李顺,用极低的声音,仿佛是在不确定地猜测道:“李顺,你看……那个‘拾’后面的字,像不像是‘捌’字写花了,被看成了‘陆’?要是十八看成十六,是不是就……就对不上了?”
她的声音很小,但在相对安静下来的学舍里,却足够让附近几人听见,包括那正焦头烂额的老兵。
李顺茫然地看了看清单,他根本不认识那几个字,但出于对宋青的信任,还是下意识地重复道:“啊?写花了?十八看成十六?”
那老兵闻言,猛地一愣,抢过清单,凑到眼前仔细辨认那个模糊的字迹,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哎呀!真是!真是‘捌’字!写得太潦,墨又晕了,看成‘陆’了!这下对上了!对上了!”
他如释重负,感激地看了一眼提示来源的方向,见是宋青和李顺,虽觉诧异,但解决了麻烦的喜悦压倒了一切,连忙向老书记官解释清楚。
老书记官闻言,仔细看了看,也确认了问题所在。他长长舒了口气,随即目光带着几分惊异,落在了宋青身上。这个刚才连字都写不利索的新兵,竟然有这般眼力?能看出如此细微的差别?
“你……”老书记官指着宋青,“叫什么名字?认得字?”
瞬间,全学舍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宋青身上!王虎瞪大了眼睛,楚凌风一直漠然的眼神也微微闪动,带着探究。
宋青心中警铃大作,立刻站起身,低着头,用带着江南口音的、怯懦的语气慌忙解释道:“回……回书记官,小的叫宋青。不……不认得几个字。就是……就是家里以前开过杂货铺,帮着记过点小账,对数字……稍微敏感点。刚才……刚才也是瞎猜的,碰巧,碰巧……”
她将一切归结于“杂货铺”和“碰巧”,语气惶恐,仿佛生怕惹上麻烦。
老书记官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沙盘里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最终摆了摆手:“嗯,心思还算细。坐下吧。”他虽然觉得有些巧合,但一个江南来的、家境尚可(能开杂货铺)的新兵,对数字敏感些,倒也说得过去。至于字写得丑,或许是真没天赋。
危机暂时解除。宋青坐下,后背却惊出了一层细汗。她知道,自己又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然而,这件事的影响却并未立刻消散。课后,王虎凑到宋青身边,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哈哈笑道:“行啊宋青!没想到你还有这手!以后分东西,可得让你帮着看看,别让那帮孙子糊弄了咱!”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实用的认可。在这军营里,能认字算数,似乎也成了一种值得重视的“本事”。
就连楚凌风,在离开学舍时,目光再次掠过宋青,那其中审视的意味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评估的深沉。
宋青默默地收拾着沙盘,心中五味杂陈。一次不得已的“显眼”,虽然冒险,却似乎意外地,为她在这崇尚武力的军营中,开辟了另一条小小的、基于“文化”的生存缝隙。
淬火新兵,锤炼的不仅是筋骨。这看似与厮杀格格不入的砚池,同样能激起惊雷。而她,必须在这雷声中,找到最稳妥的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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