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雨在颠簸中恢复意识。
没有伤口的剧痛，只有后颈残留的酸麻，提醒着她被奚族士兵击昏带走的事实。马车轮子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厢随着崎岖的道路摇晃。她被缚住了双手，蒙住了双眼，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在这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感官变得模糊，意识的边界也开始松动。
然后，她看见了光。
不是车窗外透入的天光，而是从她内心深处弥漫开的一片朦胧、柔和的微光。光晕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浮现——叶沫儿。
她的妹妹依旧穿着他们年少时最爱的浅碧色衣裙，容颜清丽如初，只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无法消散的轻愁，比记忆中更加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阿姐……”叶沫儿的声音直接响在沈梦雨的脑海里，带着虚幻的回音，却无比清晰。
沈梦雨想要挣扎，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在这梦境中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谢你……为了钰宝，来到这里。”叶沫儿的虚影微微靠近，眼中满是感激与难以言喻的悲伤，“我知道这有多危险……是我拖累了你。”
光影微微波动，叶沫儿的形象似乎更加透明了些。
“阿姐，我求你，”她的声音带着急切的哀恳，“不要恨卫慕烈，更不要……想办法杀他。”
沈梦雨的心神剧烈一震。即便在梦中，这个请求也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荒谬。那个男人，强夺了她妹妹，又间接导致了沫儿的香消玉殒，如今更将钰宝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让她身陷囹圄。
“我知道，他做错了许多，”叶沫儿仿佛能读懂她心中的激愤，泪光在虚幻的眼眸中闪烁，“他固执，被身份和责任束缚，看不清自己的心……可我对他的情意，是真的。直到最后，也未曾改变过。”
这番告白，不像是解释，更像是一种临终的忏悔与执念，沉重地压在沈梦雨的心上。
很快，那团光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消散在意识的黑暗深处，只留下那句充满矛盾与悲凉的恳求，在沈梦雨脑海中反复回荡：
“保住钰宝……也求你……放过他……”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她被带下马车，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感到自己被引着走过一段路，然后，束缚双手的绳索被解开，蒙眼的布条也被轻轻褪去。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宽阔的穹庐大帐中。帐内铺着厚厚的、图案繁复的羊毛地毯，四壁悬挂着色泽浓郁的织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混合了檀香、皮革与奶食的异域气息。帐顶中央开有天窗，一束皎洁的清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恰好笼罩在她身上，尘埃在光柱中如碎金般缓缓浮动。
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仿佛置身于一个静谧而华美的梦境。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站在光影之外的暗处，身形高大挺拔，穿着奚族王族的墨色暗纹锦袍，肩披银狐裘。他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步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束清冷月光先是照亮他腰间镶嵌着宝石的佩刀，继而向上，掠过他紧握的、指节分明的手，最后，定格在他的脸上。
沈梦雨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极具棱角、饱经风霜却异常英俊的脸。深邃的眼窝下，一双墨黑的眼眸正死死地凝视着她，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以及一种……近乎破碎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与茫然。
他向她走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如同梦游。月光终于完整地照亮了他的面容，沈梦雨清晰地看到，他那锐利如鹰隼的眼中，竟迅速弥漫起一层朦胧的水光。
他在她面前不足三步处停下，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但他周身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脆弱。
“沫……沫儿？”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怕声音稍大，眼前的身影就会如泡影般消散。这个名字，被他唤得千回百转，浸满了沉积已久的痛苦与刻骨的思念。
沈梦雨瞬间明白了。是了，她与妹妹叶沫儿容貌有七八分相似，尤其在这样朦胧的光线下，足以以假乱真。他把她当成了那个早已香消玉殒的、他深深爱恋却也深深辜负了的女子。
她张了张嘴，想澄清自己的身份，想打破他这个一厢情愿的梦。然而，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混杂着绝望与希望的光芒，看着他微微抬起、似乎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又不敢落下的手，她的话竟哽在了喉间。
他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影像镌刻进灵魂深处。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牛油灯烛偶尔发出的荜拨声。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许久，他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极轻、极缓地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祈求：
“是你吗……你真的……回来看我了？”
月光如水，笼罩着静立的两人。他眼中是失而复得的巨大震撼与不敢置信的狂喜，而她，在这梦幻般的场景里，清晰地看到了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内心深处，那道从未愈合的、名为“叶沫儿”的伤痕。
现实与幻影在这一刻交错，她知道自己必须打破这个梦，但此刻，在这奇异而静谧的对峙中，她竟成了妹妹在这世上，投射于这个男人心中的，最后一缕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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