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坤宁宫偏殿内却沁着一丝凉意，那是角落盆中冰块融化带来的。张明远正对着一盏孤灯，眉头紧锁。桌上摊开着朱雄英近半年的《诊籍格目》，他正试图从脉象、舌苔、饮食记录的细微变化中，找出那隐藏的毒药作用的规律。
“持续性贫血迹象…间歇性的轻微神经痛…消化功能进行性减弱…这完全符合慢性重金属中毒的模型…” 他指尖敲击着桌面，脑中飞速检索着可能的毒物，“铅？汞？还是两者皆有？”没有实验室检测，他只能依靠临床症状和经验推断，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必须拿到那个‘甜甜的丸子’！”他再次坚定了这个念头。明天，他要想办法，哪怕冒着触怒吕妃的风险，也必须向太子朱标陈明利害，拿到药丸作为证据。
然而，宫中的魑魅魍魉，似乎总能抢先一步。
“咚咚咚——！”
急促到近乎疯狂的叩门声，在寂静的深夜骤然响起，几乎要震碎人的心胆。
“院判大人！院判大人！快！东宫！皇长孙殿下…不好了！”门外是林庆云带着哭腔的、变了调的呼喊。
张明远心头猛地一缩，霍然起身，一把拉开门。林庆云脸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官帽歪斜，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怎么回事？说清楚！”张明远一边厉声问，一边迅速抓起自己的药箱。
“不…不知道！东宫来人，说殿下晚膳后突然呕吐，继而抽搐，然后…然后就昏迷不醒，气息…气息都快没了！”林庆云语无伦次，“太子殿下命您火速前往！”
张明远不再多问，提起药箱便冲了出去。林庆云紧跟其后，师徒二人在夜色中狂奔，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东宫，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慌。
踏入朱雄英的寝殿，张明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朱元璋赫然在列，这位铁血帝王此刻背对着殿门，身影僵硬，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朱标站在榻边，面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吕妃跪在榻前，掩面哭泣，肩膀耸动，悲切无比。
而凤榻之上，朱雄英小小的身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张明远快步上前，只看了一眼，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孩子的脸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白，嘴唇发绀，鼻翼没有丝毫翕动的迹象。他伸手探其鼻息，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再扣其腕脉，指下空空荡荡，唯有在沉取至骨时，才能勉强摸到一丝游弋不定、微不可察的脉动，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
脉绝如缕！
“如何？！”朱元璋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张明远，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压迫感。
张明远没有回答，他强迫自己冷静，摒弃一切杂念。他翻开朱雄英的眼睑，瞳孔已然散大，对烛光刺激的反应迟钝至极。触及其皮肤，一片冰凉，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僵硬感。
他立刻施针，选取人中、内关、涌泉等急救要穴，深刺强刺激。然而，那小小的身体如同泥塑木雕，毫无反应！
他又取出随身携带的、以备不时之需的参片，撬开牙关，置于其舌下。时间一点点流逝，参片那点吊命的药力，仿佛石沉大海。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吕妃压抑的啜泣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明远和他手下那个毫无生气的孩子身上。
希望，如同沙漏中的沙，飞速流逝。
张明远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几乎用尽了毕生所学，所有能想到的急救手段都尝试了一遍，甚至冒险用了些刺激性强、平日里绝不敢用于孩童的穴位和方法。
没有用。
完全没有用。
朱雄英的生命体征，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滑向深渊。
最终，在朱元璋那越来越冰冷、越来越绝望的目光注视下，张明远缓缓收回了手。他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那句如同千斤重锤般的话语：
“陛下…太子殿下…臣…臣已竭尽全力…长孙殿下…他…薨了…”
“嗡——”
话音落下的瞬间，朱标身体一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身后的太监慌忙扶住。吕妃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扑到榻上，哭声震天。
朱元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榻上那具小小的“遗体”，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眼神，不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一头失去了幼崽的雄狮，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即将爆发的、毁灭一切的疯狂。
然后，他猛地转过头，那血红色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剑，瞬间将张明远钉在原地。
“张、明、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磨出来，带着滔天的杀意，“你，之前是如何向朕保证的？！”
完了。
张明远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自己再次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比周礼仁那次更加完美、更加致命的死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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