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芜苑的日子,是凝固在冰层下的死水。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在冻醒的麻木中挣扎起身,在婆子尖利的呵斥声中开始繁重到足以压垮一个壮汉的劳作——劈柴、挑水、清扫院落、浆洗衣物(包括其他院落送来的、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汗臭和污渍的粗布衣裳)……食物永远是冰冷坚硬、难以下咽的粗粮和寡淡的菜汤。夜晚则蜷缩在冰冷的蒲团上,裹着那条薄得透风的破褥子,在冻僵与短暂的、被噩梦惊醒的昏睡中反复煎熬。
苏清韫的身体迅速地垮了下去。本就纤瘦的身形更加单薄,宽大的粗麻衣如同挂在衣架上。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手上的冻疮反复溃烂、结痂,又因不断的冷水劳作而再次裂开,鲜血混着脓水,触目惊心。双脚更是惨不忍睹,冻伤的裂口深可见肉,每一次行走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然而,她的眼神却愈发沉寂,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再大的风浪也激不起一丝涟漪。她沉默地承受着一切,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机械地完成着每日的苦役。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摩挲那半枚冰冷的碎玉璜时,那双死寂的眸子里,才会翻涌起刻骨的恨意和深沉的痛楚,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灼烧着她残存的灵魂。
哑婆子依旧是沉默的。她会在苏清韫被罚饿肚子时,悄悄在门槛内放半块窝头;会在她劈柴劈到虎口崩裂、鲜血淋漓时,递过来一小块干净的、不知从何处撕下的粗布让她缠手;会在她冻得瑟瑟发抖时,从自己那点微薄的炭火份额里,分给她一小块燃着的炭,让她能暂时暖一暖冻僵的手脚。
苏清韫从不道谢,只是默默接受。她知道,在这吃人的相府深处,任何一点多余的善意,都可能给这个沉默的老人带来灭顶之灾。她们之间,不需要言语,只有一种在绝境中相互依偎取暖的本能。
**(二)**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似乎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苏清韫刚将一大盆冰冷的、散发着皂角刺鼻气味的脏水泼在院角,冻得麻木的手指几乎抓不住沉重的木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哗和脚步声,不同于平日婆子们粗鲁的吆喝。
寒芜苑那扇几乎要散架的院门,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
一股暖融的、带着清雅梅香的气息,瞬间涌入这冰冷破败的院子,与这里阴冷污浊的空气格格不入。
苏清韫下意识地抬起头。
只见一群衣着光鲜、环佩叮当的侍女簇拥着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走了进来。为首的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云霞般绚烂的织金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雪白狐裘斗篷,衬得她一张芙蓉面越发娇艳动人。她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飞仙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莲步轻移,流苏摇曳生辉。眉如远黛,眼含秋水,唇若点朱,肌肤胜雪,端的是倾国倾城之貌。
正是近来风头无两、被相爷谢珩捧在心尖上的宠妾——柳如烟。
柳如烟显然对这破败荒凉的寒芜苑十分嫌弃,用一方绣着精致梅花的丝帕掩住口鼻,秀眉微蹙,声音娇柔婉转,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这里就是……苏家那位小姐的住处?”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精准地落在了院中那个穿着破烂粗麻衣、形容枯槁、赤着冻伤双脚的苏清韫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优越、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敌意。
李嬷嬷早已闻讯赶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哎哟,柳姑娘您怎么亲自到这种腌臜地方来了?可别污了您的眼!正是正是,这就是那罪奴苏清韫!”
柳如烟的目光在苏清韫惨白的脸、冻裂的手脚和那身破烂衣服上扫过,尤其在触及她脖颈处露出的、因劳作而微微敞开的粗麻衣领口时,似乎刻意停留了一瞬。随即,她轻轻“哦”了一声,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原来就是她呀?看着……也不过如此嘛。真是可怜见的,相爷也是,怎么把人安置在这种地方?”
她莲步轻移,款款走到苏清韫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一股浓郁的、昂贵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苏姑娘,”柳如烟的声音依旧娇柔,眼底却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听说你以前可是京城第一才女呢?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了?” 她仿佛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随即又展颜一笑,如同春花绽放,“不过你也别灰心,好好听相爷的话,认真悔过,说不定……以后日子还能好过些呢?”
苏清韫低着头,垂着眼睑,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翻腾的巨浪。柳如烟……这个取代了她位置、享受着谢珩宠爱的女人……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她心上最痛的地方。
“哎呀,你怎么不说话呀?”柳如烟故作天真地歪了歪头,步摇上的流苏晃动着刺眼的光,“是不是冻坏了?瞧你这手……”她似乎想伸出手指去碰苏清韫那布满冻疮血口的手,却又在快要触及时嫌恶地缩了回去,用丝帕仔细擦了擦指尖。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深紫色的貂裘大氅,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雍容。正是谢珩。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了院中那个卑微的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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