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昭明王朝恢弘肃穆的金銮殿内，气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压抑得令人窒息。高耸的鎏金龙柱反射着殿外透入的冰冷天光，照在分列两班的文武百官脸上，映出各种复杂难明的神色——忧虑、算计、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的漠然。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龙椅之上，昭明帝赵琰，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丝毫喜怒。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掌控一切的韵律，轻轻敲击着龙椅冰冷的鎏金扶手，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陛下！”一声洪亮如钟、带着凛然正气的呼喊打破了死寂。只见御史台班列中，一名身着绯红官袍、面容清癯、颧骨高耸的老臣，手持玉笏，率先出班，正是以刚直不阿（或者说顽固不化）闻名的御史中丞周正清。他声音洪亮，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臣有本奏！镇北将军林武略，恃功而骄，拥兵自重！屡次三番违抗兵部调令，擅自出击，轻启边衅！致使边军损兵折将，徒耗国力！此乃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向文官班列前排那道深紫色的身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诛心之论：“其二！其妹林溪，一介女流，不守闺阁，以镖局之名，行僭越之事！于落鹰峡擅杀黑水国使节（指无面截杀），手段残忍，破坏邦交，陷我朝于不义！此等行径，实乃国之大害！律法难容！臣恳请陛下，严惩林武略，收其兵权，交由有司彻查其拥兵自重之罪！并即刻查封清风镖局，缉拿凶犯林溪，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如同蚊蚋般的议论声。矛头如此尖锐直指林家！且句句诛心，将边关浴血说成拥兵自重，将护国杀敌污为擅杀使节、破坏邦交！这已不是简单的弹劾，而是要将林家彻底打落尘埃的信号！
“周大人此言差矣！”一个沉稳有力、如同磐石般的声音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林文渊手持象牙笏板，稳步出班，深紫色的仙鹤补子官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如冠玉的脸上平静无波，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直刺周正清。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家弟林武略，镇守饮马河，餐风饮露，枕戈待旦，方保我北境门户不失！其所为‘擅自出击’，”林文渊语气陡然转厉，“皆因黑水军屡屡犯我边境哨所，屠戮我手无寸铁的边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兵部调令因路途遥远、信息不畅，每每迟缓，战机稍纵即逝！古语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为将者临机决断、保境安民之权责！何来拥兵自重之说？周大人莫非认为，坐视边民被屠戮，坐等敌人铁蹄踏破边关，方为忠君爱国？！”
他目光扫过脸色微变的周正清，最后落在龙椅之上，声音带着凛然正气：“至于家妹林溪，清风镖局所押运，乃陛下亲谕、皇城司传递之绝密要件！落鹰峡中，遭遇黑水影卫刺杀第一人‘无面’率精锐伏击截杀！此乃黑水国蓄意破坏邦交、刺杀我朝重臣（意指密件最终接收者丞相本人）之铁证！林溪身为镖师，职责所在，为护国本机密不落敌手，浴血死战，护卫重伤垂危，自身亦负伤累累！此等忠勇，巾帼不让须眉！何来‘擅杀使节’？周大人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构陷忠良，意欲何为？！莫非是要替那行刺的黑水影卫开脱，乱我国法军心？！”
“林相此言，强词夺理！”林文渊话音未落，另一名身材微胖、面白无须的官员立刻从户部班列出列声援周正清，正是户部侍郎潘世安，与青州豪强潘守仁同出一族。他声音尖细，带着煽动性：“林武略骄纵跋扈，不听中枢号令，已是朝野皆知的事实！林溪一介女流，不安于室，行镖杀人，更是有违纲常礼法！至于影卫截杀…哼，焉知不是她清风镖局行事不密，走漏风声，引火烧身？甚至…是故意挑起边衅，为其兄在边关擅启战端制造借口？！”
“潘侍郎！”林文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凛冽的怒意和浩然正气，震得潘世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边关将士以血肉之躯筑长城，在你口中成了骄纵跋扈？女子为护国本，与敌寇浴血搏杀，在你眼中成了有违礼法？黑水影卫刺杀第一人亲自出手截杀皇城司密件，在你看来竟是‘引火烧身’？！如此是非不分，忠奸不辨！指鹿为马，颠倒乾坤！尔等究竟是站在我昭明的朝堂之上，还是站在那黑水国的朝堂之上？！”
“你…你…血口喷人！”潘世安被这诛心之问和凌厉气势逼得面红耳赤，指着林文渊，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语塞。
“够了！”龙椅上的昭明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威严，瞬间让剑拔弩张、几乎要失控的朝堂安静下来，落针可闻。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林文渊、周正清、潘世安等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如同老僧入定般的兵部尚书李崇身上：“李卿，北境军情，你最清楚。林武略可有拥兵自重、违抗调令之举？边军损伤几何？战果如何？”
李崇年约五旬，面容刚毅如岩石，饱经风霜。他稳步出班，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回禀陛下。林将军用兵，素以果决勇毅着称。臣所察，其数次主动出击，皆因黑水军屡次袭扰我边境哨所、屠戮我无辜边民而起！林将军为保境安民，愤而反击，虽有小损，然斩获颇丰！累计歼敌数千，焚毁敌粮草辎重无数，更数次挫敌锐气，使其不敢轻易叩关！功，远大于过！至于兵部调令，”他坦然道，“确因北境路途遥远，山川阻隔，信息传递不畅，时有延误。此乃客观之难，非林将军之过。至于拥兵自重…”李崇抬起头，目光坦荡，直视天子，“臣李崇，以项上人头，以李氏满门忠烈之名担保，绝无此事！林将军之忠勇，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昭明帝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林文渊，深邃难测：“林卿，令妹押运密件，遭遇影卫截杀，护匣有功。然潘侍郎所言‘引火烧身’之疑，亦非空穴来风。可有实证，证明确系黑水影卫主动截杀，非清风镖局之失？”
“有！”林文渊朗声道，声音斩钉截铁，“黑水影卫‘无面’所用之淬毒弯刀碎片三枚、其同党尸体所着之黑水影卫制式玄铁鳞甲残片五块、以及影卫惯用之‘透骨钉’、‘蝎尾针’等淬毒暗器若干，皆已由皇城司仵作当场验明，并由皇城司指挥使亲自封存，随时可供陛下及诸位大人查验！更有随行护卫墨鸦（皇城司校尉）、清风镖局镖师七人，皆可为人证！皆在殿外候旨！陛下可随时传召，当面对质！”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周正清和潘世安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吞了苍蝇一般，眼神闪烁，额头渗出细汗。
昭明帝沉默片刻，目光深沉地扫过满朝文武，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让一些心怀鬼胎者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落定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争：
“镇北将军林武略，忠勇卫国，功勋卓着，力保北境不失，擢升其为镇北大将军，加封定远侯，赐丹书铁券，总领北境三军防务！一应军需粮草，兵部、户部优先供给，不得延误！”
“清风镖局林溪，护国有功，临危不惧，巾帼不让须眉，赐‘忠勇侠女’金匾一方，黄金千两！清风镖局忠义可嘉，特许承接朝廷机密押运之职，由兵部核准路线，皇城司协防！”
圣旨一下，满堂皆惊！这已不仅是力挺，更是对林家滔天的恩宠与无上的信任！擢升林武略，赐丹书铁券，这是何等殊荣！特许清风镖局承接朝廷机密押运，这又是何等信任！
“至于黑水国…”昭明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冬最凛冽的北风，瞬间冻结了整个金銮殿，“悍然派遣影卫，截杀我皇城司密使，刺杀我朝重臣，其心可诛！着礼部、鸿胪寺即刻遣使，向黑水国主提出最严正交涉！责令其限期交出刺杀主谋‘无面’及其党羽，赔偿我清风镖局及人员一切损失！若敢推诿搪塞，含糊其辞…”昭明帝的声音顿了顿，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视同对我昭明宣战！退朝！”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林文渊率先躬身，声音洪亮，响彻大殿。周正清、潘世安等人脸色灰败，如同斗败的公鸡，也只能跟着山呼万岁，声音干涩无力。
退朝的钟声沉重而悠长地响起。林文渊在百官神色各异、或敬畏或嫉恨的注目礼中，步履沉稳地走出金銮殿。殿外，初升的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他深紫色的仙鹤官袍上，反射出威严而冰冷的光芒。他看似平静，面色如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宽大袖袍中紧握的拳头，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这场朝堂交锋，他赢了。林家看似风光更盛。
然而，袖中那份关于兀骨术与三万铁浮屠神秘消失的染血密报，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脏。案上那枚冰冷刺骨、魔气森森的葬龙令，以及乌牌所蕴含的惊天秘密，如同悬顶的利剑。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从地狱爬回来的萧彻阴影……这一切，才刚刚将林家推向了更汹涌、更凶险的漩涡中心。真正的风暴，远未开始，其恐怖，远超这金銮殿上的唇枪舌剑。山雨欲来，黑云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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