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的秋日,像是被金箔细细打磨过。阳光泼洒在青石板路上,蒸腾起微尘与市井的喧腾。清风镖局总号那新刷的朱漆大门,在秋阳下红得刺眼,门楣上高悬的“天下第一镖”金匾,沉甸甸地压着过往行人敬畏的目光。这赫赫威名,是林家用几代人的血与命,从尸山血海里挣出来的。
后院的演武场,弓弦嗡鸣声撕裂了午后的慵懒。林溪一身玄色劲装,身姿如崖顶孤松,稳稳拉开那张令人望而生畏的破军弓。铁胎铸就的弓身在她沛然神力下弯如满月,五十步外的箭靶红心,在她锐利如鹰隼的眸中无限放大,仿佛穿透了那层草革,刺向某个更幽深、更沉重的所在。
“咻——!”
铁箭离弦,撕裂空气的厉啸短暂压过一切声响,精准地没入靶心,尾羽震颤不休。
“好!”一声清朗温润的喝彩自身后响起。
林溪紧绷的肩线瞬间松弛,冷肃的神情冰雪消融,转身时已带上明媚的笑意:“沈砚!你怎么来了?”
秋阳下,沈砚一袭月白长衫,纤尘不染,手中捧着几卷书册,笑容和煦如三月春风:“溪儿的箭术愈发骇人了,百步穿杨亦不为过。”他走上前,将书卷递过,“前几日听你念叨北境地势诡谲,机关密布,寻起来颇为麻烦。这是我从书院‘守藏室’里誊抄的《北境山河考》残卷,还有几本前朝墨家机关图谱的注疏手札,虽非全本,或能解你燃眉。”
书页间墨香犹存,更带着他指尖的微暖。林溪接过,心头那点因边境阴云而起的烦闷,似被这暖意熨帖了几分。“正愁找不到详尽的北境图志,尤其是鹰愁涧以西那片绝地…”她目光扫过书卷,声音随即压低,“二哥那边…可有新消息?”
沈砚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声音也沉了下来:“磐石堡稳如泰山。四哥呕心沥血所着的《黑水尸瘟论》,已被太医院刊印成册,发往各边镇军寨,效用非凡。二哥凭守城之功与献书之策,擢升镇北将军,独领一军,镇守饮马河一线。黑水国因瘟疫反噬,加之王庭内斗,攻势暂缓。”他顿了顿,眼中浮起凝重,“然则…朝堂之上,关于黑水太子萧彻失踪一事,争论愈演愈烈。黑水国咬死是我昭明所为,以此为名,在边境频频挑衅生事。大哥身处旋涡中心,在朝堂之上…步履维艰。”
萧彻!
这个名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林溪脑海。那个被她亲手埋进废弃陷阱的邻国太子,仿佛一个永不消散的诅咒,沉沉压在林家头顶。她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清风刃”冰冷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恰在此时,前院传来一阵急促却异常整齐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人心上。墨鸦那标枪般挺直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后,神情肃杀如铁,抱拳沉声道:“总镖头,宫里来人了。天使已至前厅宣旨,指名要您亲自接旨!”
“宫里?宣旨?”林溪与沈砚目光一碰,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凝重。清风镖局虽蒙圣眷,屡受嘉奖,但中枢直接降旨,尤其是指名道姓要她接旨,实属罕见。天使亲临,绝非寻常!
“走!”林溪利落地将破军弓抛给一旁的镖师,扯过搭在兵器架上的外袍披上,周身气势瞬间由练箭时的专注沉凝,转为总镖头的锐利沉稳。她大步流星向前厅走去,沈砚与墨鸦紧随其后,空气仿佛都因这突如其来的旨意而凝滞。
前厅内,香案早已备好,青烟袅袅。一位面白无须、身着绯红宦官袍服的内侍监手持黄绫圣旨,矜持地立于上首,眼神淡漠地扫视着厅内陈设。他身后侍立着两名带刀护卫,身着玄色劲装,气息沉凝如山,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之处,厅中侍立的镖师无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见林溪进来,内侍监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尖细而清晰的嗓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清风镖局总镖头林溪,忠勇可嘉,信义着于四海。今有北境军机要件一匣,关系国本,十万火急,需即刻秘送京城,交予丞相林文渊亲启。着清风镖局林溪,精选得力人手,亲自押运,星夜兼程,不得有误!沿途关卡,见旨放行。钦此!”
“民女林溪,领旨谢恩!”林溪依礼叩拜,双手高举,恭敬地接过那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匣体入手冰凉,触感细腻,却透着千钧重负般的压迫感。火漆封印严密,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硝石与金属混合的冷硬气息。军机要件…交予大哥…十万火急…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心头,警铃疯狂大作。
内侍监将圣旨交予林溪,脸上挤出一丝刻板的笑意:“林总镖头,此事务必慎之又慎,不容半分差池。陛下另有口谕:‘匣在人在,匣失人亡’。”他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林溪,以及她身后如临大敌的墨鸦和眉头紧锁的沈砚,“咱家就在这清河镇驿馆暂住,静候总镖头佳音。”
宣旨完毕,一行人如来时般肃然离去。厅门关上的瞬间,厅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沉滞得令人窒息。
墨鸦一步上前,手指如抚琴般在紫檀木匣几处极其细微、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凸起纹路上拂过,脸色瞬间凝重如铁:“总镖头,是皇城司‘玄’字密匣!内设三层自毁机关,非特定手法无法开启。若遭强启或外力重击,匣毁,内藏的‘龙鳞火’一旦爆发,足以焚毁十步之内一切生灵!”
皇城司最高等级的密匣!大哥林文渊在信中从未提及此事!这绝非普通军报!林溪的心沉入谷底。
沈砚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声音压得极低:“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牵涉国本的绝密要件,为何不遣皇城司精锐,或动用八百里加急驿传,反而假手于镖局?溪儿,此去京城,千里迢迢,官道看似坦途,只怕…步步杀机!”
林溪托着那冰凉的紫檀密匣,指尖感受着其内蕴藏的可怖能量与如山重压。她抬起头,目光掠过沈砚眼中深切的忧虑,墨鸦脸上刀刻般的凝重,最终投向厅外喧嚣的街道。秋阳正好,市声鼎沸,却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光影交错的暗处窥伺,带着冰冷的恶意。
“是饵。”林溪的声音冰冷清晰,如同金铁在寒冰上刮过,“有人,想用这匣子,钓出些什么。或者…”她指节收紧,指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中寒芒如利刃出鞘,“钓出我。”
“墨鸦!”她决然下令,声音斩钉截铁,“点齐人手!铁山、燕子李、青鸾随行!沈砚,你…”她看向沈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留在总舵,替我稳住后方。”
“溪儿!”沈砚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眼中忧虑浓得化不开,“万事小心。我…在清河,等你回来。”
林溪重重点头,不再多言。她转身,大步走向内室,去取她的破军弓和行囊。演武场的阳光,前厅的喧嚣,沈砚带来的书卷墨香,仿佛都成了褪色的旧影。平静的日子,结束了。一场以国本为注、直指林家命门的滔天风暴,已随着那道明黄圣旨,轰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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