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诊室的门隔绝了外面的喧闹，余下清幽的药香和窗外潺潺的溪流声，逐渐收敛了翠玉灵脸上那促狭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如水、却又带着医者洞悉一切的沉静。她示意令狐蕃离在铺着软垫的竹榻上坐下。
“来，把手伸出来。”她的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
眼见自己已经没有拒绝的机会，令狐蕃离只好依言伸出略显清瘦的手腕。翠玉灵的指尖温凉细腻，轻轻搭在他的脉搏上。她的动作极其专注，眼眸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一时间，诊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翠玉灵抬起眼，眸中带着了然的笑意：
“嗯…脉象弦细，略显沉滞，尤其心脉之处，思虑过甚，神气耗损。虽无器质之疾，但长此以往，如弦绷紧，易折。年轻人，心事太重，压着自己可不好。”
令狐蕃离微微颔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如果说他此时心境豁达，了无烦恼，那反而才是怪事。
他刚想收回手，道谢告辞，翠玉灵温凉的手指却并未离开他的手腕，反而稍稍用了点力，阻止了他的动作。
“别急着走。”翠玉灵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趁着这个机会，姐姐正好也有些话，想跟你聊聊。”
令狐蕃离心中微动，剑眉一挑，看着翠玉灵那双仿佛能映照人心的温润眼眸，他自己心里只感到疑惑。
和翠玉灵谈谈？他们之间并无交集。哪怕追述起来，最多也只有当初金人凤事件里，翠玉灵在治疗他时出了大力……可是如果这么说，要感谢的也应该是他……
“叫我玉灵姐就好，显得亲近些。”
翠玉灵微微一笑，松开了按着他脉搏的手，起身走到旁边的药柜前，动作优雅地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白瓷小罐。她一边用玉杵轻轻碾磨着罐内散发着清香的药膏，一边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溪水流淌，带着追忆的意味。
“第一件事……呵，或许你还不知道，但，也是与你有关的。”
“我得谢谢你帮我们水蛭一族，除去了金人凤才是。”
“金人凤？他和水蛭一族有关系吗？”听见翠玉灵的话，令狐蕃离皱了皱眉。
“那是自然。不然，他当初怎么偷得神血？”翠玉灵一笑，继续研磨手中的膏药，“东方月初不知道有没有和你说过，但是，金人凤之所以能成为火神，就是源于他当初，通过哄骗我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妖怪，骗得换血的法门，偷来了他师傅东方孤月的神血。那只可怜的小水蛭精那之后就消失了……所以，我首先，要谢谢你帮我们报仇了。”
翠玉灵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而至于第二么…………”
她随即，又将视线移向令狐蕃离，表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令狐蕃离，你可知，我水蛭一族依附涂山，已有多少岁月？”她并未等令狐蕃离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很久了，久到…我亲眼看着红红、雅雅，还有容容，从三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一步步成长为如今的涂山三巨头。”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温柔：“红红，天赋异禀，生而强大，却也背负着涂山之王最沉重的宿命枷锁。她清冷孤高，远离尘嚣，是涂山的定海神针，却也像是被供奉在神坛上的玉像。雅雅，性子火爆，直来直去，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她守护着涂山的威严，是涂山最锋利的矛，却也…最是纯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翠玉灵的语气微微一顿，转向令狐蕃离时，眼中那份温柔里掺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疼惜：“而容容…她是三姐妹中最小的小妹。身肩涂山上下的所有俗务，以及最为重要的红线仙事务。她，是这三姐妹里，为姐姐们、为整个涂山，默默付出最多，承受压力也最大的那一个。”
令狐蕃离的心猛地一紧。
“涂山的财计运转，人妖往来走私的平衡，内部各族的协调，甚至…维系涂山在整个人妖两界微妙地位的斡旋…”
翠玉灵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这些繁复如星斗、沉重如山的俗务，是她，在殚精竭虑地支撑。是她，在红红闭关、雅雅率性时，独自一人扛起这偌大涂山的日常运转。是她，在每一次危机暗涌时，不动声色地拨动算盘，化解于无形。也是她，…在姐姐们需要时，永远站在她们身后，提供着最坚实、最无声的支持。”
她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在令狐蕃离的心上。答案呼之欲出。
“都是她啊。”翠玉灵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饱含着心疼与无奈，“那个总是脸上挂着温和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三小姐。外人只看到她算无遗策、运筹帷幄的从容，可谁又知道，她耗费了多少心力？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咽下了多少不能言说的委屈和压力？”
翠玉灵的目光变得哀怨起来，直视着令狐蕃离：“她就像一根蜡烛，两头都在燃烧，既要照亮涂山的未来，又要温暖身边的人，却唯独…忘了照亮和温暖自己。她从不喊累，从不抱怨，也从不主动向姐姐们索取什么。她只是默默地把一切都扛起来，仿佛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
她走到令狐蕃离面前，将碾好的药膏放在他旁边的矮几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郑重：“这些话，我这个‘外人’本不该说，也不方便直接对容容讲。对红红和雅雅就更不可以了。但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既然也叫我一声姐姐，我又怎么不认她这个妹妹呢。”
翠玉灵顿了顿，抿抿嘴唇，眼中带着洞悉的光芒：“我一直以为，或许没有人可以帮帮容容了。可从你之后，我看到了变化。我看到容容看你的眼神里，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轻松？或者说，是一种找到了可靠助手的释然？我看到她会默许你的行动，会暗中为你铺路，甚至…昨夜还‘恰好’路过，带你去吃一碗暖胃的云吞。”
令狐蕃离的心跳漏了一拍，昨夜云吞摊前那无声的关怀再次涌上心头。
“……别给我装不知道。是那碗云吞不够好吃？还是那个人，不能让你印象深刻？”
就在这一刻，翠玉灵突然凑前，用手指戳了戳令狐蕃离的脸，然后偷偷一笑，又起身回去。
“你或许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令狐蕃离，”翠玉灵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耳语，“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容容身边，一个可以分担她肩上重担的人。一个…让她可以稍微放松紧绷神经的人。”
“所以，”翠玉灵微微俯身，那双温润的眼眸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期许，“玉灵姐今天请你来，不只是为了诊脉。更是想…托付于你。”
“托付？”令狐蕃离下意识地重复。
“嗯。”翠玉灵点头，“我希望你，在陪伴她、帮助她、分担那些沉重事务的同时，也能…多看看她。不只是那个涂山的‘算无遗策’容容大人，更是那个名叫‘涂山容容’的女子。多关心她的身体，她的心情。在她熬夜看账本时，提醒她休息；在她独自沉思时，给她递一杯热茶；在她…偶尔流露出疲惫时，给她一个可以暂时依靠的肩膀。”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恳切：“请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让她知道，有人心疼她的付出，有人珍视她的存在本身，而不仅仅是因为她能‘算计’、能‘扛事’。让她…能真正轻松一点，能为自己活那么一点点。”
这份沉甸甸的托付，让令狐蕃离心头震动。他从未想过，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在旁人眼中，竟对容容有着如此意义。他郑重点头，声音低沉却坚定：
“只要蕃离能力所及，定当竭尽全力，护她周全，助她…轻松。”
翠玉灵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郑重承诺，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难怪他们外面的人叫你小狐狸，如此善解人意，像是和容容一样似的。”
她直起身，正要让令狐蕃离离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和困惑的光芒。
“对了，小狐狸，”她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猜想，“有件事…或许只是我多心，也或许…能让你更了解容容一些。”
令狐蕃离立刻凝神倾听。
“那是很久以前了，雅雅还小的时候，有次跟我抱怨，说容容变了。”
翠玉灵回忆着，“雅雅说，小时候的容容明明很爱玩的，会偷偷溜出苦情巨树的范围，去山下看人族的花灯，会缠着姐姐们给她买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甚至…还会在算账的时候，偷偷在账本角落画小花小草。雅雅说，那时候的容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特别好看，不像后来…总算盘打得噼啪响，心思却深得像海。”
翠玉灵顿了顿，眉头微蹙：“可是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容容就变了。变得…特别安静，特别懂事。她不再贪玩，不再画小花，算盘打得越来越快，心思也越来越沉。她仿佛一夜之间，就把所有的孩子气都收了起来，强迫自己长大了。雅雅大大咧咧，只当是妹妹懂事了。可我总觉得…这转变来得太快，太突然，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了她心上，让她不得不提前背负起远超过年龄的重担。”
她看着令狐蕃离，眼神带着探寻：
“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涂山容容？是涂山的责任？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这只是一个猜想，一个藏在雅雅无心话语里的碎片。但我想，如果连她曾经也拥有过那样纯粹爱玩的童年…那么，现在的她，内心深处，是否也还藏着那个喜欢花灯、喜欢画小花、笑起来像月牙儿的小女孩呢？只是被厚厚的账本和沉重的责任，深深地埋起来了？”
翠玉灵轻轻叹息：“或许，让她重新找回一点点那样的轻松和笑容，也是让她‘轻松’的一种方式？当然，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你听听就好。”
是什么…让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翠玉灵口中那“突然的转变”、“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了她心上”…这背后，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个猜想，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瞬间攫住了令狐蕃离的心。
“多谢玉灵姐告知。”令狐蕃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站起身，对着翠玉灵深深一揖，“蕃离…记下了。每一个字。”
翠玉灵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情绪，知道自己这番话触动了他。
她温和地点点头，将那个装着药膏的白瓷小罐递给他：“这药膏有凝神静气、舒缓心神之效，睡前涂抹于太阳穴和手腕内关穴。记住，弦绷得太紧易断，该松时便松一松。去吧。”
令狐蕃离接过温润的白瓷罐，再次郑重道谢，转身离开了诊室。
门外，阳光明媚。东方月初正凑在红红身边不知说着什么，雅雅叉着腰在旁边笑。一切仿佛都沐浴在温暖的春光里。然而令狐蕃离的心中，却因翠玉灵那关于容容过往的猜想，而沉淀下一份更深沉、更复杂的思绪。
那个在账本上画小花的女孩…和现在深不可测的涂山智囊…巨大的反差像一道谜题，深深烙印在他心里。
他握紧了手中的药罐，也握紧了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前路漫漫，他不仅要追寻父亲的足迹，要改革涂山钱庄，要向着心中的宏愿前进，如今…他似乎还肩负起了一项更温柔也更艰难的使命
——去触碰那个被层层包裹起来的、真实的涂山容容，去探寻她转变的秘密，并尽己所能…让她轻松一点，让她…或许能重新找回一丝属于“涂山容容”自己的笑容。
他抬头望向苦情巨树的方向，目光深邃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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