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出去数步，令狐蕃离抹开流进眼睛里的血液，恍的一下抬起头，却突然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再在那个月夜下的森林
脚下是冰凉却无比熟悉的粗糙石面，不再是林间泥泞的血土。令狐蕃离下意识地抹开眼前模糊视线的粘稠液体，猛地抬起头。
洞穴。
那个被青翠竹枝半掩着的、魂牵梦绕的入口。
有着缝隙中透出温暖的、跳跃的烛火光芒。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带着微微焦糊味的米饭香气，那是阿爷总也掌握不好火候的“特色”。噼啪作响的柴火爆裂声，伴随着一个厚重男声不满的“啧”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令狐蕃离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剧烈地震颤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颤抖着伸出手，近乎虔诚地、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遮蔽的竹枝，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境。
烛光摇曳下，熟悉的景象毫无保留地铺展开来：
简陋的土灶上架着一口铁锅，锅上正蒸着一个竹筒，袅袅白气带着米饭的焦香升腾。灶火旁，一个身影随意地盘腿坐着。他披着件洗得发白的粗麻衣，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的臂膀，正用一根短竹竿略显笨拙地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试图控制那过于旺盛的火苗。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红润的脸庞，浓眉下眼神专注，嘴角却习惯性地微微下撇，带着点“怎么又糊了”的懊恼。那饱满的生命力，那健硕的体魄，正是令狐蕃离记忆深处，阿爷年轻时最常有的模样……
阿……阿爷？
令狐蕃离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失魂落魄地、一步步走进洞穴，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背影上，仿佛要将这景象刻进灵魂最深处。
“蕃离，你回来啦。”
男人没有回头，带着笑意的、洪亮而熟悉的声音却已响起，如同往常无数次他打猎归来时那样自然。他放下竹竿，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转过身来。
当那张写满关切、带着爽朗笑意的脸庞完全映入眼帘时，令狐蕃离的防线彻底崩溃了。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这不是梦！阿爷的眼神，阿爷的气息，如此真实！
“愣着干啥？快坐下，饭快好了，就是……咳，可能又有点锅巴。”令狐澈笑着招呼，指了指灶旁一块光滑的大石头，那是令狐蕃离小时候的“专座”。
令狐蕃离像个提线木偶般走过去，僵硬地坐下。身体轻盈得不真实，那些深入骨髓的剧痛、失血的眩晕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灵魂层面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委屈。
令狐澈一边用布垫着手去揭竹筒盖，一边絮叨：
“今天运气不错，打了只肥兔子，炖了汤，正好……”
转过头时，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揭开的竹筒里，米饭果然带着一层焦黄。但令狐澈的目光却越过了米饭，落在了令狐蕃离身上。他那双总是带着点粗犷笑意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如同能穿透灵魂。笑容渐渐凝固，眉头深深锁起。
他放下竹筒，没有再看饭，而是转过身，正对着令狐蕃离，蹲了下来，视线与他平齐。那双属于狼妖的、原本透着野性与不羁的眸子，此刻却充满了沉重的心疼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蕃离！……”令狐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沙哑，他粗糙的大手抬起，似乎想摸摸令狐蕃离的头，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你身上……怎么沾了这么多死气？还有……血的味道，浓得化不开……不是你的，但……好多，好杂……”
他仔细端详着令狐蕃离的脸，仿佛要透过这年轻的外表，看清他灵魂上布满的裂痕：
“阿爷走了之后……你过得很苦，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头？心……也伤透了？”
这熟悉的关切，这直指灵魂的询问，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令狐蕃离苦苦支撑的堤坝。
“哇——！”
一声压抑了太久、如同幼兽般的痛哭，猛地从令狐蕃离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再也无法维持任何坚强，扑倒在令狐澈盘坐的腿上，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嚎啕大哭。所有的委屈、痛苦、挣扎、恐惧、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阿爷……阿爷……！”他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抽动，“涂山……涂山被烧了……好多人……好多妖……都死了……烧成了焦炭……熊叔……月初……他们都……呜呜呜……”
“道盟……金人凤……他不是人！他是畜生！他为了自己活命，害死了东方家满门！害死了无数人！他放火烧山……他……他该死！我杀了他！我把他杀了！还有那些爪牙……我都杀了！阿爷……！那之后，我杀了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
令狐蕃离语无伦次，血泪交织的控诉喷薄而出。
“人……妖……为什么就这么难……”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眼中是深不见底的迷茫和痛苦，
“涂山的百姓那么好……青禾婆婆……阿萝……可道盟却视他们如草芥！金人凤说他们是低贱的妖怪！可那些高高在上的道士，心肠比妖怪毒一万倍！阿爷，你说过妖有好坏，人也有善恶……可为什么……为什么想让他们和平相处就这么难？！为什么总有金人凤那样的恶鬼，要把一切都拖进地狱？！”
他紧紧抓住令狐澈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我好累……阿爷……真的好累……我看到了太多黑暗……道盟从根子上烂透了！他们只顾自己享乐，不管百姓死活，更容不下任何异己……他们就像一座腐烂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怕……我怕涂山守不住……我怕月初用命换来的喘息只是暂时的……我怕这个有青禾婆婆、有小翠、有石头、有熊澜郗……有这个有你在过的记忆的世界……最终也会被那些黑暗吞噬掉……”
令狐澈静静地听着，粗糙的大手终于落了下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温暖，轻轻抚摸着令狐蕃离颤抖的脊背。他没有打断，只是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狼眸，包容着儿子所有的悲愤与绝望。
哭声渐渐变成压抑的呜咽。令狐蕃离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阿爷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心中最后一道堤防也轰然倒塌。一个深埋心底、从未对人言说的秘密，在此刻，面对这个赋予他第二次生命的至亲，他再也无法隐瞒。
“阿爷……”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低得几乎听不见，“其实……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令狐澈抚摸他脊背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平静取代，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
“我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妖怪，没有法力，很和平，但……也很不一样。”
“那个世界也有很多很多生活的压力，每个人也同样要在生活的重担下苟延残喘……但是那个世界，在那个国家，我们不用担心像今天那样涂山的战争，不用担心会在一瞬间就失去生命，和家人天人永隔……人与人之间也不会有压迫，我们之间虽然有不同，但是也，也都能一起和谐的生活在同一个大家庭里……没有分离，也没有对立，大家都可以开开心心的，面对这个哪怕还是有些糟的世界——”
“老实说……阿爷…………这个世界糟透了……”
令狐蕃离紧紧贴在令狐澈的肩膀上，声音呜咽。
“……我真的……如果可以，不想管这些的……”
令狐蕃离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恍惚，“但是……我真的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成了一个婴儿……是您……是您捡到了我，养大了我。您是我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亲人……”
他抬起头，直视着令狐澈的眼睛，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眼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我本来……只想按照您说的，去过涂山之后，带您回家之后，就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招惹是非……可是阿爷……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他的声音陡然激动起来：
“我明明见过一个世界本应该有的更光明的未来！见过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安稳生活，和谐共处，能在广阔的天空下有自己的安身之所的世界！那个世界，是我曾经所在的地方，现在我离开它了，我要承认我无数次无数次的都希望自己能够再回去，我想过逃避这些的。尽管我知道桓城玉口中的天命可破，知道此地百姓艰苦，但是我一直在犹豫，犹豫自己到底能不能破这天命，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一个，桓城玉，容容，乃至可能是整个天下百姓都在等着的人！————”
“我认为，一个一直还在心恋的旧的世界，还没有融入这里的人，是不配承担此方世界百姓，几千年以来的希望的——”
“但是就在今天，就在今天，我发现爱上这里了！”
令狐蕃离双拳紧握。
“我爱上了有您存在的记忆！在这半年以来，我爱上了涂山那些会给我递水、会对我笑的婆婆孩子们，和大家！这个世界……它不完美，它有金人凤这样的恶鬼，有道盟这样的腐肉……但它也有那么多鲜活的生命，那么多值得守护的美好，那么多，我牵挂着的，记挂着的人们！”
“……月初，熊叔，澜郗，城玉，容容……”
“有着他们和大家的这个世界，我不能看着它烂掉！不能看着那些美好被黑暗践踏！月初用命点燃的火把，我不能让它熄灭！”
令狐蕃离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阿爷，对不起……我可能要违背您的嘱咐了。平平安安……我恐怕做不到了。这条路……会很危险，很艰难，可能会死……但我必须去试试！我要去烧掉那座腐烂的大山！我要为那些逝去的生命讨一个公道！我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至少……让像青禾婆婆、像阿萝那样的悲剧，少一点！再少一点！”
他说完了。山洞里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细微的噼啪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他等待着，等待着阿爷的斥责，或者失望的叹息。
然而，令狐澈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他。那双狼妖的眼中，最初的惊愕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痛，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骄傲的……释然和认同。
良久，令狐澈那只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了令狐蕃离的头顶，用力揉了揉，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鼓励他那样。
“小崽子……”令狐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充满了力量，“阿爷养大的崽，阿爷能不知道你心里揣着什么火吗？”
他叹了口气，目光望向洞穴外那片象征性的黑暗：“当年捡到你，你那么小一点，眼睛却亮得惊人，我就知道……你这崽，不是个能安分窝在山沟里的命。让你平平安安……是阿爷的私心，是怕你受苦，怕你像阿爷一样……早早把命搭进去。”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令狐蕃离，眼神灼灼：“可阿爷更知道，狼崽子长大了，就得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山要去闯！窝窝囊囊活一辈子，那不是我的崽！”
令狐澈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响，震得灶火都晃了晃：“你想去烧那座烂山？好！去烧！烧它个天翻地覆！烧它个朗朗乾坤！金人凤那样的杂碎，杀了就杀了！杀得好！道盟烂了根？那就把它掀了！怕什么危险？怕什么死？”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狼妖特有的豪迈与不羁：“阿爷当年就是个没本事的散妖，护不住想护的，才带着你东躲西藏。可我的崽，你比阿爷有出息！你看见了更大的黑暗，也看见了更多的光！你想护住那些光？那就去！用你的刀，用你的命，去护！”
令狐澈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顶天立地的气势。他指着那锅微微焦糊的米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见没？锅底糊了，可上面的饭，还是香的！这世道也一样！烂的地方，就该狠狠烧掉！烧干净了，底下那口好锅，才能煮出真正的好饭！”
他弯下腰，双手重重地按在令狐蕃离的肩膀上，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崽，记住阿爷的话：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既然认定了，就别回头！去烧！去闯！去把你看见的那点光，给老子护住了！阿爷……在下面，等着看你把这天……烧红！”
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令狐蕃离心中炸开！所有的迷茫、恐惧、委屈，在这一刻，都被阿爷这豪迈的认同和无条件的支持所驱散！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灵魂深处奔涌而出！
他重重地点头，泪水混合着决心滚落：“嗯！阿爷！我记住了！我去烧！我一定……把这片天，烧红给您看！”
令狐澈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再次把令狐蕃离抱紧。
就在这一刻，令狐蕃离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从洞穴之外，一只叼着一抹红色气息的紫色幼龙，钻进了这逐渐变得淡薄，趋于消亡的世界。它东看西看，最终兴奋的冲向了最中间的令狐蕃离。
在对面，令狐澈眉眼带笑，轻轻拍着令狐蕃离的脊背，看着那条紫龙在令狐蕃离的身后，化作他应有的最后一片龙鳞。
“草木蕃盛，不离其根。”
“蕃离，你终于找到……”
“自己的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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