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天命可破…………”
“兄台认为，应当依靠什么？会是什么？”
桓城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随着他青衫微动的背影，一同融入了早市喧嚣的人潮之中，只留下那振聋发聩的问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令狐蕃离心湖中激荡起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
依靠什么？会是什么？
令狐蕃离怔怔地坐在石凳上，腿边食盒里的包子早已凉透，空气中残留的糖油果子甜香也仿佛被桓城玉最后的话语冲散。耳畔是涂山早集市最寻常不过的热闹：小贩高亢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孩童追逐的嬉笑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远处铁匠铺传来的叮当打铁声……这是人间烟火，是无数个“王家”赖以生存的、嘈杂而充满生机的日常。
然而此刻，这喧闹的背景音却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包裹在一种奇异的寂静里。桓城玉的话语，冰冷而锐利，如同解剖刀般剖开了道盟光鲜表皮下的脓疮。
“并非不知，而是知之而不为。”
“根本不想要和平。”
“为了修炼，便必须对占据，或者本身就是修炼材料的妖族开战……”
“一个把生生世世，所有人妖都困在里面的，利益熏心的圈。”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击着他过往认知的基石。他想起容容姐所说的涂山“烛火”的局限，想起桓城玉口中那需要人族自己撕裂的“寒夜”。原来这寒夜，并非仅仅是世家门阀的压迫，更是建立在无数妖族血肉尸骸之上、以“修炼”和“力量”为名构筑的、庞大而血腥的利益链条！他阿爷的月狼族，竟也是这链条上的一环牺牲品……
那枚被他紧握在手中的朴素木盒，此刻仿佛变得滚烫。盒中躺着的【素雪寒梅】，它冰冷的银梅是否也曾见证过这样的血腥？阿爷……那个记忆中豪迈爽朗、会把他扛在肩头看星星的阿爷，他寄存这支簪子时，心中想的是什么？是对过往的追忆，还是对未来的某种……无言的警示？这支簪子，真的只是一件普通的饰物吗？在桓城玉揭示的这残酷背景下，它似乎又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迷雾。
桓城玉的问题——“依靠什么？会是什么？”——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盘旋。
依靠强大的力量？像道盟一样，以力破力？那最终不过是重复旧日的循环，制造新的仇恨和不公。
依靠涂山的理念？维系人妖间的微光与羁绊？这固然珍贵，却如容容姐和桓城玉所言，无法撼动那庞大利益链条催生的战争机器。
依靠道盟内部的改革？可那盘根错节的世家，早已将自身利益与这血腥的“圈”牢牢绑定，改革的阻力何其之大？
桓城玉说“天命只能从内破开”。他相信的是什么？是那“草芥”中蕴含的足以燎原的愤怒？还是……像他这样，既非纯粹世家、也非纯粹草芥、又目睹了涂山“净土”与人间“泥潭”的“异数”？
令狐蕃离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集市上的人群：那个为了一文钱和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的老妇人，像极了王大娘；那个背着沉重柴禾、沉默走过的黝黑汉子，眼神里有王墨的疲惫；那个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张望的小女孩，让他想起丫丫……还有那些穿梭其间的、气息各异的小妖们，他们同样在为生计奔波，眼神中同样有对生活的希冀和不易。
人间烟火……
一个模糊而强烈的念头，如同破晓的第一缕微光，艰难地穿透了他心中沉重的阴霾。
桓城玉问“依靠什么？”，“会是什么？”。
也许……答案就在这嘈杂、混乱、充满烟火气的人间本身？
不是依靠某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不是依靠某种毁天灭地的力量，也不是依靠某个完美的制度蓝图。而是依靠这泥泞中挣扎求生的、千千万万个“王家”？依靠他们对“活着”、对“更好活着”的最朴素渴望？依靠他们被压迫到极致时，那沉默中酝酿的、足以掀翻一切的力量？依靠那些在仇恨与利益夹缝中，依然愿意伸出手去触碰另一族体温的微小个体？就像苦情树下，红线仙们串起的那一点点微光？
这想法如此渺茫，如此脆弱，在这巨大的、冰冷血腥的利益链条面前，简直如同螳臂当车。
可它又如此真切地萦绕在心头，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滚烫的温度。
令狐蕃离低下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装着【素雪寒梅】的木盒，冰冷的触感与心中那点刚刚萌芽的、滚烫而模糊的念头交织在一起。
依靠什么？会是什么？
也许……是这烟火人间里，那些挣扎着、却也活着、并渴望好好活着的……人，与妖？
倘若，否定纯粹的力量，否定涂山微光的局限，否定道盟世家的改良可能……前路似乎被堵死，只剩下桓城玉口中那必须从内部撕裂的、血与火交织的“天命”。
就在这绝望的阴霾几乎要将他吞噬之际，他穿越者的记忆深处，那些曾被他当作遥远过去、辉煌史诗阅读的篇章，那些关于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古老国度浴火重生的记载，如同被点燃的火炬，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这句并非此世、却早已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箴言，如同惊雷般炸响。
刹那间，不再是模糊的感触，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希望，无数鲜活的画面奔涌而来，更与眼前此情此景结合在一起：
那与小贩争价的老妇人，她锱铢必较的背后，是维持一个脆弱家庭生存的顽强意志！
那背着沉重柴禾沉默走过的黝黑汉子，他脊梁上扛着的，是如山的生活重压，也是不屈的沉默力量！
那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的小女孩，她清澈眼眸中倒映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懵懂好奇，也是未来无限的可能！
那些同样在为生计奔波的小妖，他们与人类摊贩擦肩而过时饱含歉意的点头，或是为争抢摊位发生的短暂口角……这不正是最真实、最鲜活、充满了摩擦却也充满了生机的“共处”吗？这不正是容容姐和红线仙们试图守护、桓城玉渴望点燃的“火种”所赖以生存的土壤吗？
依靠什么？依靠的就是这烟火人间里，每一个挣扎着、喘息着、却也顽强“活着”、并渴望“更好活着”的个体！
会是什么？会是当这千千万万的个体，从麻木中觉醒，认识到自身的力量和共同的命运，将那份对“好好活着”的朴素渴望，凝聚成改变自身处境的集体意志和行动之时！
这力量，或许渺小如萤火，但汇聚起来，足以燎原！
这意志，或许被重重枷锁压制，但一旦爆发，足以掀翻任何看似坚固的“天命”！
桓城玉说“天命只能从内破开”。这“内”，不是指道盟内部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而是指被这“天命”压迫、束缚、利用的亿万黎民本身！破开枷锁的铁锤，就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百姓。”
令狐蕃离的嘴唇嗡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着离去的桓城玉问的话。
天命不是世家，百姓的命运，才是真正的历史洪流！
他抬起头，望向桓城玉消失的方向。早市的人流依旧熙攘，那袭青衫早已不见踪影。
他瞥了一眼腿旁的那本书，伸手将它捡起来，却不再看。而是放进行囊里后，收拾好东西便站起来。
要去了解。
他要去了解的不再仅仅是道盟冰冷的条文、世家的谱系，不再是抽象的“枷锁”形状。
他要去了解此情此地，涂山的，乃至这个世界下，道盟域内生活的人民！
了解他们真实的生存状态，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挣扎与希望，他们与妖怪之间最日常的摩擦与互助，他们心中对道盟、对涂山、对这个世道最朴素的看法！
他要走到他们中间去，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渴望理解、渴望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身份。
尽管…………他可能并不会是那个桓城玉，容容，乃至天下都在等待的人。
但是……
“满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路还长。
踏出小巷的那一刻，一抹阳光照在令狐蕃离的脖颈间，隐隐羿射，犹如鳞生。
而他，才刚刚开始试着看清这烟火之下的血与火，以及那血火之中，或许存在的、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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