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对面茶馆窗口那个一闪而过的冰冷身影，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明渊心中因与汪曼秋交谈而生出的片刻宁静。寒意顺着脊椎迅速蔓延，让他几乎僵在原地。
不是巧合。绝不可能是巧合。
那个在查理爵士舞会上盯上他的猎手，此刻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或者他背后的势力，对自己的关注已经超出了偶然的范畴，甚至可能……已经将汪曼秋也纳入了监视范围。
是因为自己与汪曼秋的接触，才将她置于险境？还是她本身就在对方的名单上，自己的出现只是加速了某种进程？
巨大的自责和担忧瞬间攫住了明渊。他猛地转头，望向汪曼秋离去的方向，人流熙攘，早已不见了那清瘦的身影。他强压下立刻追上去警告的冲动，那样做只会让两人都更快暴露。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在分析一个极度危险的产品漏洞。现在最重要的是评估局势，而不是感情用事。
他站在原地，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街景，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着对面茶馆的二楼窗口。那里窗帘微动，再无动静。对方很谨慎，只是确认，并未采取进一步行动。
明渊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与汪曼秋离去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不能直接回家，需要绕几个圈子，确认是否有人跟踪。
一路上，他精神高度集中，系统的被动感知开到最大，如同一个灵敏的雷达，扫描着周围的一切。他穿过嘈杂的菜市场，拐进狭窄的里弄，在报摊前驻足，又跳上一辆即将开走的电车……
【被动感知：未发现持续性恶意目标…存在间歇性扫描感…来源模糊…】
反馈信息断断续续，如同受到干扰的信号。对方非常专业，跟踪技巧高超，没有给他明确的锁定机会。但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清晰无误地告诉他，猎犬的鼻子，已经嗅到了他的气味。
这种被窥视、被追踪的感觉，像阴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也让他对汪曼秋的处境更加担忧。那个沉静而勇敢的女子，她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有多危险吗？
这种担忧，混合着之前交谈时留下的深刻印象，在他心中发酵，形成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涟漪。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清澈专注的眼神，想起她谈论理想时那份纯粹的炽热，想起她面对质疑时柔韧却坚定的反驳。
这与他在这个时代遇到的任何人都不同。明楼的深沉难测，明镜的强势关怀，赵孟仁之流的浮夸纨绔，甚至那些隐藏在幕后的特工……他们要么带着明确的目的性，要么沉溺于各自的欲望和算计。唯有汪曼秋，像一片未曾污染过的雪原，干净，透亮，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对光明未来的向往。
这种纯粹，对他这个在谎言和伪装中挣扎的灵魂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是一种在无边黑暗中，看到远处灯塔微光时本能的靠近。
然而，理智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靠近她，就是将她拖入自己所在的漩涡；放任这份好感，对两人都可能是灾难。
接下来的几天，明渊在市政府的工作更加心不在焉。他表面上依旧处理着无关紧要的文件，应付着赵孟仁的邀约，但心思早已飘远。他通过各种渠道，小心翼翼地打听着关于学界、特别是复旦近期是否有风吹草动，是否有学生或教师被特别注意的消息。
同时，他也更加留意那个眼镜社员李志远。李志远的状态似乎越来越差，脸色灰败，眼神躲闪，甚至在一次传递文件时，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被动感知：恐惧75%，绝望40%，挣扎15%…】 明渊几乎可以肯定，李志远与那批“敏感物资”脱不了干系，而且可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两条看似不相干的线——汪曼秋可能面临的危险和李志远即将引爆的炸弹——都让他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他需要一个渠道，一个既能获取更多信息，又能在一定程度上施加影响的渠道。他想到了那根金条和匿名警告信。送信的人，显然具备一定的情报能力和行动力。是否可以通过他们，间接地……做点什么？
但这个念头风险极高。与这种神秘势力接触，无异于与虎谋皮。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出现了。
周六，明镜见他连日“郁郁寡欢”（在她看来），便硬拉着他去参加一个由教会举办的、旨在救助战区难民的慈善义卖活动。明渊本欲推辞，但听到“难民”、“救助”等字眼，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汪曼秋。以她的性子，这种场合，或许会出现。
果然，在义卖活动现场——一间被临时征用的教会学校礼堂里，他再次看到了她。
她依旧是那身素净的蓝布旗袍，正和几位同学一起，在一个摊位前忙碌着，向人们介绍、义卖一些由难民妇女手工制作的布艺品和刺绣。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神情却异常专注和认真，耐心地向一位挑剔的太太解释着手中一方手帕的绣工。
明渊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与同学低声交流时的侧脸，看着她面对质疑时依旧保持的温和与坚定……心中那份涟漪，不受控制地扩散开来。
他走了过去，在她们的摊位前停下。
“汪小姐。”
汪曼秋闻声抬头，看到明渊，眼中再次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浅浅的、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明先生，您也来了。”
“来看看，尽一份心意。”明渊目光扫过摊位上那些做工不算精致，却充满生活韧性的手工艺品，随手拿起一个绣着兰草的荷包，“这个怎么卖？”
“两角钱。”汪曼秋身边一个圆脸的女同学抢着答道。
明渊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取出了一张五元的纸币，轻轻放在摊位上。“不用找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这荷包……很别致。”
圆脸女同学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张五元纸币，几乎说不出话来。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汪曼秋也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明渊，又看了看那张钞票，眉头微蹙。“明先生，这太多了。我们这是义卖，不是……”
“我知道是义卖。”明渊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就当是我对难民同胞的一点心意。这荷包，我确实喜欢。”他晃了晃手中那个简单的荷包。
【目标情绪：感激60%，不安20%，疑惑15%…】
汪曼秋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坚持。她拿起那张钞票，郑重地放入募捐箱中，然后对明渊微微躬身：“我代那些受助的同胞，谢谢明先生的慷慨。”
“举手之劳。”明渊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中微软。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些声音，状似随意地问道，“最近学校里……一切都好吗？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他问得极其隐晦，但汪曼秋却敏锐地抬起了眼帘，目光与明渊对视。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明渊看到了一丝了然的微光。
【情绪：警惕40%，了然30%，感激20%…】
她似乎听懂了明渊话里的提醒。
“劳明先生挂心，”她轻声回答，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学校里一切都好。我们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希望能帮到一些人。”
她的话同样滴水不漏，但眼神里的那丝了然，让明渊知道，她接收到了自己的信号。她并非对危险毫无察觉。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不远处，义卖活动仍在热闹地进行着，人声嘈杂。但在这个小小的摊位前，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彼此眼中无声流淌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警惕，有试探，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超越初次见面的……默契。
“那就好。”明渊最终点了点头，扬了扬手中的荷包，“这个，我收下了。再见，汪小姐。”
“再见，明先生。”汪曼秋目送着他转身离开，眼神在他背影上停留了片刻，才重新低下头，整理着摊位上的物品，只是动作似乎比刚才慢了一些。
明渊握着那个还带着摊位上淡淡皂角香气的荷包，走出礼堂。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情感的涟漪已然荡开，无法平息。
但他知道，在这涟漪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他刚刚与汪曼秋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危险的交流。
而几乎就在他踏出礼堂门口的瞬间，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再次如同冰冷的蛛丝，黏上了他的后背。
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的荷包，紧紧攥住。
荷包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
仿佛握住了这个冬天里，
唯一一点真实的温度，
也握住了，
一份沉甸甸的、未知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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