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最深处，石门自内反锁，铜灯一盏，照出四壁斑驳剑痕。
谢疏盘坐青莲石台，墨氅垂落如夜，十指却死死扣进膝头，指背青筋暴起，骨节泛白。
他面前悬着一道虚影——幽烬。
那影子没有五官，只有一张裂至耳根的嘴，齿列森白，像两排倒悬的匕首。
“谢山主……”幽烬的声音黏腻如融蜡，“你救得了别人，还能救得了自己么？”
黑雾顺着谢疏的七窍钻入，又带着血珠渗出，在地面凝成扭曲骨轮。
谢疏低喝，以指为剑，一剑斩向自己胸口——
“噗！”
血线溅上铜灯，火苗“嗤”地蹿高，映出他半边脸温柔，半边脸狰狞。
“滚……出去！”
幽烬尖笑，笑声在密闭石室来回撞击，像千万只指甲刮过琉璃。
“你掉境了，六转跌为一转，都快漏成筛子，还拿什么装‘君子’？”
黑雾猛地一胀，谢疏瞳孔瞬间漆黑，再褪回清明，如此反复。
他忽然平静下来，抬手理了理散乱鬓发，声音轻得像雪落。
“那便……同归于尽。”
袖中滑出一枚“青莲镇魂钉”，长三寸，由初代山主青莲子亲手所铸，一生只可用一次——
钉入眉心，可镇魂，亦可灭魂。
谢疏拈起镇魂钉，对准自己印堂，指尖微颤，却毫不犹豫——
“咔！”
石室顶忽然裂开一道缝，一线天光透下，正落在钉尖。
那光里，有极细的飞灰飘进来，落在谢疏手背，带着少年特有的草药香。
——是厉岚。
谢疏动作一顿，漆黑瞳孔里闪过一丝波纹。
幽烬趁机再钻，黑雾凝成利爪，猛地撕向他心口。
血花溅起，谢疏却低笑出声，越笑越大，越笑越哑。
“原来……你也会怕。”
他把镇魂钉收回袖中，抬手在石壁写下四字：
“暂闭死关。”
写罢，一掌拍碎铜灯。
石室沉入绝对黑暗，只余幽烬婴儿啼哭般的尖笑，久久不散。
同日，剑律堂钟鼓九响。
姜沐披玄青鹤氅，腰悬令剑，立于高阶。
台下，各峰峰主、各堂长老、墨麟司、丹坊、星穹御史列作两翼，无人言语。
“奉代山主口谕——”
姜沐抬手，一枚玉简悬于空中，映出谢疏虚影，声音却平静得陌生。
“自今日起，由姜沐代管山门，直至本山主出关。违者，以叛山论。”
玉简碎成光屑，众人单膝跪地，山呼：
“谨遵法旨！”
错华抬眼，看见姜沐袖口微颤——
那双手，正死死握住剑柄，指节泛青，像掐住自己咽喉。
椋蕊侧首，以传音入密：
“谢疏……情况有多糟？”
错华折扇掩唇，只回二字：
“入魔。”
二人对视，皆在对方眼底看见深浓阴霾。
白云峰后山，千年银杏正黄，落叶铺金。
裴远着灰衣，负手立于树下，左颊旧疤被阳光照得柔和。
叶知秋鹤发童颜，青布道袍洗得发白，膝上横一柄无锋木剑。
“愿入我门下？”
“愿。”
“为何？”
“弟子想赢一个人。”
“赢谁？”
“王如。”
叶知秋大笑，声震层林，木剑忽地弹起，剑鞘在裴远额头轻轻一敲。
“好，从今日起，你每日挥剑一万次，何时能斩断这银杏落叶，何时再谈胜负。”
裴远跪地叩首，再抬头时，眼底燃着两簇幽火。
“弟子，遵命。”
银杏叶落，剑风初起，像一场迟到的春雨，无声润土。
镇界司，寒风猎猎。
萧景换窄袖黑衣，腰间悬一柄未开刃铁剑，面对邢无赦，单膝跪地。
邢无赦抱戟而立，银甲覆体，像一柄插在冰原上的战枪。
“我门下，没有王侯公子，只有罪人。”
“弟子，愿为罪人。”
“每日寅时起，子时息，练剑、负铁、穿瀑、卧石，一步偷懒，戟下无眼。”
“弟子，愿受。”
邢无赦抬手，铁戟落下，在萧景脚前寸许，劈出一道深痕。
“从此，你的命是戟的，戟的命是山的。”
“是！”
少年叩首，额头触地，血珠顺着鼻梁滑下，滴进裂痕，像一枚朱砂印。
密室无日月，不知几时。
谢疏再睁眼时，瞳孔已彻底漆黑，唇色却艳如涂朱。
他抬手，指尖凝出一缕黑雾，雾中浮出无数细小面孔——
有厉岚、有叶停云、有姜沐、有错华……
每张脸都在哭，哭声中又带着婴儿啼笑。
幽烬的声音贴着他耳廓，温柔得像情人的叹息：
“谢郎，你瞧，他们都在求你救他，你救得了么？”
谢疏微笑，伸手一捏，所有面孔碎成黑雪。
“救不了，便一起死。”
他起身，石门自开，山风灌入，吹得墨氅猎猎如旗。
门外，是剑冢万剑。
谢疏抬步，万剑同时震颤，剑尖调转，对准自己主人。
“今日，我以剑冢为炉，以万剑为火，炼一座囚神之笼。”
“幽烬，你既爱这具皮囊，便随我——”
“同坠牢狱。”
他并指如剑，划破掌心，黑血洒落，万剑齐鸣，化作一道剑气龙卷，直冲夜空。
那一夜，天界山弟子皆见——
擎穹峰顶，黑青二色光芒交织，像两条撕咬的巨龙，把满月撕成碎片。
钟声再响，却无人敢近剑冢半步。
……
转眼间已经二月二，龙抬头，细雨如丝。
白云峰新雪初融，王如推着轮椅，停在一株山樱下。
厉岚膝上横青冥，剑身裂纹犹在，却已被莲纹重新接续。
“师父，裴远昨日斩断银杏叶了。”
“嗯。”
“萧景负铁百斤，一步未停。”
“嗯。”
“师叔山主他……仍无消息？”
厉岚抬手，接住一朵飘落的樱花，指尖微颤，却稳稳夹住。
“会好起来的。”
“若不行呢？”
少年侧首，白发间插着一枝柳条，像雪里抽出的春芽。
“他可是谢疏！”
远处，春雷初动，乌云自山脊翻涌，像万剑朝天。
厉岚心神一动，旁边青冥，直冲云霄。
“我天界山终有一天——”
“春雷起，剑长鸣。”
剑光落，柳絮纷飞，覆了少年一身，像一场温柔的雪，又像天使的羽毛带来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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