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济医学堂的课程设置中,深入民间、服务社会的义诊实习是重要一环。这不仅是检验所学、积累经验的机会,更是践行“博济”精神的具体体现。初夏时节,学堂组织学生分组,前往上海闸北、南市等地的华人贫民区进行为期三日的义诊。
陈婉如、周小玉,以及另外两名男生——家境优渥、性格略显高傲的赵永明(沈墨轩从北平派来的高材生),和性情较为温和、但有些缺乏主见的孙逸凡,被分在了同一小组,负责闸北一片拥挤不堪的棚户区。
实习第一日,清晨。小组四人带着学堂统一配发的简易药箱——里面装有常用的藿香正气水、十滴水、纱布、碘酒、银针、艾条等物——来到了目的地。
眼前的景象让出身优渥的陈婉如和赵永明都感到震撼。低矮、潮湿的木板房鳞次栉比,狭窄的巷道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煤烟和人群聚居特有的浑浊气息。衣衫褴褛的孩童在巷子里追逐打闹,面色蜡黄的大人则忙于生计,或在简陋的作坊里劳作,或推着破旧的板车艰难前行。疾病与贫困,如同孪生兄弟,缠绕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他们在当地一名热心保长的帮助下,在一处稍微宽敞的巷口摆开了简易的诊疗台。消息很快传开,抱着试试看心态的居民们陆续围拢过来,多是些患有感冒发烧、腹泻、风湿骨痛、皮肤溃烂等常见病的贫苦百姓。
实习开始不久,小组内部那看不见的隔阂便显现出来。
第一位病人是个不停咳嗽、面色潮红的老汉。赵永明率先上前,他穿着干净的学生装,戴着口罩,用听诊器仔细听了听老人的心肺,又询问了症状,判断是支气管炎症。
“需要消炎,注意休息,保持通风。”赵永明用带着学院派口吻的官话说道,然后打开药箱,准备取药。
这时,陈婉如轻声提醒道:“赵同学,观其舌苔黄腻,脉象滑数,咳声重浊,痰应难出。单纯消炎恐难速效,或可配合宣肺化痰之法,如用……”
她话未说完,赵永明便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陈同学,望闻问切是辅助,西医诊断才是科学依据。我们现在是在进行规范的诊疗,请遵循标准流程。”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你是女生,学的又是“不靠谱”的中医,不要指手画脚。
陈婉如抿了抿唇,没有再争辩,默默退到一旁。
第二位病人是个抱着啼哭不止婴儿的年轻母亲。孩子面色青白,腹胀如鼓,哭得声嘶力竭。周小玉凭借在医院做护工的经验,判断可能是小儿疳积或肠痉挛,她刚想上前安抚并询问细节,赵永明却已经示意孙逸凡:“逸凡,你来看看,注意腹部触诊。”
孙逸凡有些犹豫地看了看陈婉如和周小玉,但在赵永明目光的催促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整个上午,情况大抵如此。赵永明俨然以小组负责人自居,主导着几乎所有的诊疗过程。他倾向于使用药箱里的西药,或是开出简单的西医处方。对于陈婉如偶尔基于中医理论提出的建议,他要么置若罔闻,要么以“缺乏实证”、“不够科学”为由轻描淡写地带过。周小玉则被安排做一些量体温、记录基本信息、分发药品的辅助性工作。
陈婉如和周小玉被无形地边缘化了。尤其是陈婉如,她空有一身逐渐显露的医术,却连近距离接触病人、亲自诊察的机会都被变相剥夺。她看着赵永明虽然认真,却略显刻板、有时甚至有些武断的处理方式,看着那些病人带着将信将疑的表情离开,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赵同学,”在一次间歇时,陈婉如终于忍不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医者当集思广益,中西医各有所长。有些病症,或许结合中医的辨证思路,效果会更佳。能否让我也参与诊察?”
赵永明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不耐烦的神情:“陈同学,我知道你在学堂里成绩不错。但这里是实际诊疗现场,情况复杂,需要的是严谨的科学方法和稳定的心理素质,不是纸上谈兵,更不是那些……玄虚的理论。你和周同学做好辅助工作就好,接触病人的事,交给我们男生更稳妥。”
“稳妥?”周小玉忍不住小声嘟囔,“刚才那个孩子,明明扎几针足三里、中脘就能缓解胀气,非要让人家母亲去买昂贵的西药糖浆,人家哪里买得起……”
赵永明脸色一沉,正要反驳,这时,一位面色焦急、穿着打补丁粗布衣服的中年妇女挤了过来,她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四五岁、脸色通红、昏睡不醒的女童。
“先生,先生!救救我家丫头吧!”妇女带着哭腔,“烧了两天了,吃了点草药也不见好,刚才……刚才还抽了一下!”
赵永明上前一看,女童意识模糊,呼吸急促,一摸额头,烫得吓人。他立刻紧张起来,这种高热惊厥的情况在小儿中颇为凶险。
“快!准备物理降温!有没有退烧药?”他有些慌乱地翻找药箱,却发现带来的退烧药水已经用完。
“让我看看。”陈婉如的声音冷静地响起。这一次,她没有征求同意,直接上前一步。
赵永明下意识想阻拦:“陈婉如,你……”
陈婉如没有理会他,她迅速蹲下身,仔细观察女童:面赤,唇干,鼻翼煽动,触摸其肌肤灼热无汗。她轻轻撬开女童的牙关,瞥见舌质红,苔薄黄。又抓起女童的小手,三指搭在寸关尺上,脉象浮紧而数。
“风寒束表,郁而化热,热极生风。”陈婉如迅速做出判断,“当急则治其标,先开窍熄风,清泻热毒!”
她话音未落,已从随身携带的针包里取出几根细长的银针。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你要干什么?!”赵永明惊道。
“针刺放血,泄热开窍!”陈婉如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只见她一手固定女童的中指,另一手持针,迅疾如风,精准地刺入女童中指的“十宣”穴之一,随即轻轻挤压,放出几滴暗红色的血液。紧接着,她又取针刺激女童的“人中”穴、“合谷”穴。
这一连串的动作,在电光火石间完成。赵永明和孙逸凡都惊呆了,周围的居民也发出惊呼。
然而,奇迹般地,就在陈婉如起针后片刻,女童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紧绷的小身体也放松了些许,虽然没有立刻醒来,但那种濒危的抽搐感消失了!
陈婉如没有停歇,她一边示意周小玉用湿毛巾为女童擦拭身体辅助物理降温,一边对那目瞪口呆的妇女快速说道:“大婶,孩子这是急惊风,光退烧不行。我开个方子,你赶紧去抓药!”她迅速写下“麻黄、杏仁、石膏、甘草”等几味药,并详细告知煎服方法(麻杏石甘汤加减)。
妇女如梦初醒,千恩万谢地拿着方子跑了。
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陈婉如,看着她从容收针,看着她额角因紧张和专注而渗出的细密汗珠。
赵永明张了张嘴,看着昏睡但情况明显稳定下来的女童,又看看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寻常事的陈婉如,脸上那层高傲与偏见筑起的壁垒,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他无法理解那几根针为何有如此奇效,但他无法否认眼前的事实——这个他之前拒绝让其接触病人的女生,用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处理了他束手无策的危局。
陈婉如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赵永明,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医者的沉静:“赵同学,现在,我可以接触病人了吗?”
赵永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侧身让开了一步。
这无声的一步,意味着僵局的打破。联合实习,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走向“联合”。而陈婉如,也用她关键时刻展现的胆识与精湛技艺,为自己,也为所有女医学生,赢得了在这片充满苦难的土地上践行医道的、最初步的认可。
喜欢杏林霜华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杏林霜华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