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投影幕布上,“责任单位:市政府”这六个字,像六枚精准的钢钉,将张明博死死地钉在了座位上。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滚烫的棉花,灼热、干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已经不是阳谋了。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权力碾压。丁凡甚至懒得用“商议”、“协调”之类的词汇来包装,他直接将方案摆在桌上,将责任划分清楚,然后用“讨论稿”这三个字,给了在场所有人一个必须开口表态的台阶。
你可以反对,你可以提意见,但前提是,你必须承认你是这个方案的“责任人”。
谁敢在这个时候,当着省委“头号改革工程”的牌子,说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丁凡和张明博之间游移。他们像是在观看一场无声的、顶级高手之间的对弈。一方落子如飞,气吞山河;另一方则被逼到了棋盘的死角,连挪动一子的空间都所剩无几。
坐在末席的建设局局长老张,早已汗流浃背。他感觉自己就是那枚被将军的“帅”,周围所有的棋子都变成了对方的颜色,而自己的“士”和“相”,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动弹不得。
“我……我先说两句吧。”
最终,还是张明博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缓缓地推开面前的茶杯,仿佛这个动作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挺直了腰杆,脸上强行挤出一个作为市长应有的从容。
“丁书记的这份工作方案,我看过了,很细致,很全面,也很有魄力。”他一开口,就先定了性,将自己摆在了支持者的位置上,“将建设局作为我们江州‘廉政风险防控体系’建设的第一个突破口,我认为是合适的,也是必要的。建设领域资金密集、权力集中,确实是腐败的易发多发区。能把这个硬骨头啃下来,对我们后续工作的开展,将起到极大的示范作用。”
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听起来,他仿佛是这个方案最坚定的拥护者。
然而,在场的人精们都听出了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他强调了“硬骨头”,强调了“示范作用”,这既是在抬高这项工作的难度,也是在为将来可能出现的“意外”和“困难”预先埋下伏笔。
“市政府作为方案的责任单位,责无旁贷。”张明博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副市长和政府部门负责人,语气加重了几分,“会后,我会立即召开政府党组会议,专题研究部署这项工作。罗振华同志,你来牵头,成立一个政府层面的专项工作组,全力配合市委联合工作组的工作。要人给人,要物给物,绝不能有半点含糊!”
他看向丁凡,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请丁书记放心,市政府一定坚决贯彻执行市委的决定,把这项改革试点工作,不折不扣地落到实处。”
好一招以退为进。
丁凡将市政府的责任揽下来,自己主动加码,成立专项工作组,把常务副市长推到一线。这样一来,他既表现出了绝对服从的姿态,又在执行层面上,安插了自己的力量,保留了一定的缓冲和掌控空间。
丁凡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直到张明博说完,他才点了点头。
“很好。张市长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丁凡的语气依旧平静,“既然大家对方案的大方向没有异议,那我们就来‘讨论’一下细节。”
他拿起激光笔,在幕布上点了一下。
“方案第一条,关于‘权力清单’的梳理。我要求,从建设局局长,到下面每一个科室的办事员,凡是手中涉及到审批、许可、处罚、监管等任何一项公职权力的,都要进行登记。这张清单,不仅要列出权力名称,还要详细注明权力的法律依据、行使条件、办理时限和自由裁量权范围。特别是这个‘自由裁量权’,必须量化。比如,一个处罚,法律规定是‘处一万以上,十万以下罚款’,那么就必须明确,什么情况下罚一万,什么情况下罚五万,什么情况下罚十万。不能再是一句‘酌情处理’就糊弄过去。”
“方案第二条,关于数据移交。我要求,建设局过去五年内,所有项目审批的电子档案和纸质档案,必须全部移交联合工作组。包括但不限于:项目申请书、可行性报告、专家评审意见、历次审批会议纪要、最终批文等等。孙志强局长的大数据团队,会对这些数据进行脱敏和结构化处理,建立我们第一个‘权力运行数据库’。”
“方案第三条,关于人员访谈。马东国书记的纪委团队,会和建设局的每一位中层以上干部,以及部分关键岗位的基层人员,进行一对一的访-谈。注意,这不是纪律审查,而是业务调研。目的是为了更清晰地了解权力运行的实际流程,找出那些文件上看不到的‘潜规则’和‘灰色地带’。”
丁凡每说一条,老张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这哪里是调研?这分明是把建设局从里到外,用最高倍率的显微镜,一寸一寸地进行活体解剖!过去那些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猫腻,那些大家心照不宣的惯例,都将被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大家对这三条,有什么补充意见吗?”丁凡问。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连张明博都明智地选择了沉默。他知道,丁凡抛出的这三条,环环相扣,逻辑闭合。任何一条都无法从程序上进行反驳,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张无法挣脱的天罗地网。
“好,既然没有意见。”丁凡放下激光笔,“那就这么定了。散会。”
……
第二天一早,三辆挂着市委牌照的考斯特,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江州市建设局的大院里。
没有鲜花,没有横幅,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进驻仪式。马东国和孙志强带着几十名身穿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直接接管了建设局最大的会议室,作为临时办公室。
建设局的干部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都用气音。整栋大楼的气氛,比去年上级来检查安全生产时还要紧张百倍。
局长老张,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配合度。他把自己办公室隔壁的休息室腾出来,给马东国和孙志强当临时办公室。又亲自跑前跑后,端茶倒水,殷勤得像个刚入职的实习生。
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
纪委的人开始分组进行访谈,一间间小会议室的门关上,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打开。
大数据局的人则直接拉了三条光纤专线进来,几十台高性能服务器嗡嗡作响,建设局信息中心的数据,如同开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被拷贝、迁移。档案室里,一箱箱落满灰尘的陈年卷宗被搬了出来,高速扫描仪彻夜不停地工作着,将泛黄的纸张,转化为冰冷的数据流。
三天后,孙志强抱着笔记本电脑,走进了丁凡的办公室。他的黑眼圈很重,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是一种发现了新大陆的兴奋。
“丁书记,初步的模型建好了。”他将电脑转向丁凡,屏幕上是一张五颜六色的江州地图,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光点和连接线。
“这是我们根据建设局过去五年的审批数据,生成的一张‘项目关联网络图’。”孙志强指着屏幕解释道,“每一个光点,代表一个建设项目。每一条线,代表它们与某个开发商、或者某个审批环节的关联。线的粗细和颜色,代表关联的强度和频率。”
丁凡看着这张图,大部分区域都呈现出一种杂乱无章、随机分布的状态,这很正常。一个健康的商业环境,本就该是充分竞争、百花齐放的。
但他的目光,很快被图上一个奇异的现象吸引了。
在地图的东北角,有一个区域的光点,呈现出一种极其规整的星型结构。几十个不同类型的项目,都像行星一样,围绕着一个巨大的、发出暗红色光芒的中心点运转。所有指向这个中心点的连线,都异常粗壮,颜色深得发黑。
“这是什么?”丁凡问。
“这就是我来找您的原因。”孙志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个中心点,是一家公司——江州发展投资集团。我们江州最大的市属国有企业。”
“国企?”丁凡有些意外。
“是的。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孙志强放大那片区域,“我们发现,江发集团及其关联子公司,在过去五年里,所有提交到建设局的审批项目,通过率是百分之百。平均审批周期,比其他企业快了百分之七十。而且,在至少百分之三十的项目里,存在资料后补、流程倒置等不合规现象,但最终都顺利通过了。从数据上看,这家企业在建设局,仿佛拥有一条‘绿色VIp通道’。”
“这不奇怪。”丁凡说,“市属重点国企,承担了很多市政工程,有点政策倾斜也正常。”
“一开始我也这么想。”孙志强摇了摇头,“但我们的算法模型,对这种‘倾斜’进行了风险标记。正常的政策倾斜,数据上会表现为‘审批优先级’的提升。但江发集团的数据模型,却呈现出一种‘规则豁免’的特征。打个比方,别人是排队可以插队,而它,是连队都不用排,可以直接从终点拿东西。”
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结论:“这种现象,已经超出了‘政策倾斜’的范畴。它更像是一种……系统性的、被默认的特权。而且这种特权非常隐蔽,它不直接体现在金钱交易上,而是体现在流程和规则的扭曲上。审计部门如果只查账,是绝对查不出问题的。这是一种‘隐形腐败’。”
隐形腐败。
这四个字,让丁凡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
他知道,依靠系统查处的那些收钱送礼的腐败,只是最低级的形式。而这种利用规则、掏空制度的“隐形腐败”,才是真正的大鳄,是更高级的犯罪形态。
“江州发展投资集团……”丁凡在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现任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是谁?”
“李卫东。”孙志强立刻报出了名字,“明星企业家,省劳动模范,今年还被提名为‘全省优秀企业家’候选人。在公开场合,他最喜欢讲的,就是企业要‘创新发展’和‘规范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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