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悠扬，舞姬水袖翻飞，宴席间的气氛在皇帝的示意下重回表面的和谐。
林婉儿低眉顺眼地坐在末席，小口啜饮着杯中清甜的果酒，仿佛完全沉浸在这皇家盛宴的繁华之中。然而，她全身的感官都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来自各方的视线与动静。
她能感觉到，来自帝座方向的审视目光虽然不再如之前那般直接，但那种无形的压力依旧萦绕不散。而另一道更加锐利，带着明显情绪的目光，则来自斜上方的妃嫔席位——苏云浅。
果然，短暂的平静之后，风波再起。
一曲舞毕，舞姬退下。席间众人纷纷举杯向帝后敬酒，说着吉祥话。轮到苏云浅时，她并未直接向帝后敬酒，反而盈盈起身，目光似笑非笑地转向了末席的林婉儿。
“陛下，娘娘，”苏云浅声音娇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天真好奇，“今日中秋佳节，君臣同乐，连林小姐这样的民间义商也能列席，可见陛下胸怀四海，恩泽广被呢。”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奉承，但“民间义商”四个字，在满是皇亲贵胄、朝廷重臣的宴席上，显得格外刺耳，刻意强调了林婉儿身份的“低微”。
宇文曜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并未接话。
苏云浅却不肯罢休，继续笑道：“说起来，臣妾真是佩服林小姐。一个女子，竟能将生意做得如此之大，想必是极擅经营之道。只是不知……林小姐平日里，除了与银钱货物打交道，可还读些什么书？习些什么艺？我朝虽不抑商，但女子终究还是应以德言容功为重，整日浸淫铜臭之中，怕是……有失风雅吧？”
她话语中的刻薄与轻视，几乎不加掩饰。直接将“商贾”与“铜臭”、“失风雅”画上了等号，意在当众贬低林婉儿，抬高自己作为“才情女子”的身份。
席间顿时一静。
不少贵妇命女交换着眼神，有的带着看好戏的玩味，有的则微微蹙眉，觉得苏云浅此言有些过了，但碍于其圣宠，不敢多言。
皇后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范蠡眼神微冷，但面上依旧保持着恭敬。伪装成老账房的陈平，低垂的眼皮下眸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昏聩模样。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林婉儿身上。
林婉儿心中冷笑。苏云浅果然按捺不住了，这手段，倒是和剧本里那种低段位宫斗伎俩如出一辙。
她迅速调整情绪，脸上瞬间浮现出被言语刺伤的窘迫和慌乱，连忙站起身，因为“紧张”，甚至不小心碰了一下面前的酒杯，酒水险些洒出。她手忙脚乱地扶住杯子，这才怯生生地看向苏云浅，眼圈似乎都有些微微发红。
“苏……苏娘娘……”她声音微颤，带着十足的委屈和无措，“民女……民女愚钝，自幼失怙，未曾读过多少诗书，也不懂什么风雅之事……家中唯有几本粗浅的账册，民女……民女只是跟着府上的先生们，学了些打理家业、计算收支的本事，以求……以求糊口，不敢……不敢有违女子本分……”
她这番话，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孤苦无依、为生计所迫才不得不经商的位置上。语气卑微，姿态放得极低。
她接着转向帝座方向，深深一福，语带哽咽：“陛下隆恩，念及华先生微末之功，特许民女赴此盛宴，民女已是惶恐万分，自知身份低微，能得见天颜，感受皇家气象，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从不敢……从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民女只想……只想守着父亲留下的基业，尽心行善，回报陛下恩德于万一……实在……实在不懂苏娘娘所说的风雅……”
说到后面，声音已是细若蚊蚋，带着强忍的哭腔，配上她那清丽却此刻显得无比柔弱的脸庞，真是我见犹怜。
这一番以退为进，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权贵妃嫔无故刁难、楚楚可怜的小商人形象，瞬间将苏云浅置于一个仗势欺人、刻薄无礼的境地。
席间不少人的目光变了。尤其是那些家中亦有经商，或本身并非出身顶级豪门的官员家眷，对林婉儿生出了几分同情。是啊，一个孤女，靠自己本事吃饭，还热心慈善，何错之有？这苏才人也未免太过咄咄逼人。
宇文曜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并不在意女人间的口舌之争，但他很反感有人在他的宴会上，刻意挑起事端，破坏气氛。尤其，苏云浅这番话，隐隐有指责他“重商”、“允许商贾登堂”有失体统的意味，这让他心中不悦。
更重要的是，林婉儿这番“只想行善”、“不敢有非分之想”的表态，某种程度上，契合了他目前对林府的定位和期望——一个有用的、安分的钱袋子。
“苏才人，”宇文曜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佳节，当以和为贵。林小姐虽出身商贾，然其行善举，有功于国，便是值得嘉许的。风雅在心，不在形式。”
他没有严厉斥责苏云浅，但这一句“当以和为贵”，以及明确肯定林婉儿的“功绩”，已是表明了态度。
苏云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她没想到皇帝会当众拂她的面子，还是为了一个商贾之女！她心中妒火中烧，却不敢再辩驳，只得强笑着躬身：“陛下教训的是，是臣妾失言了。”
她悻悻地坐下，看向林婉儿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林婉儿则依旧保持着那副惊魂未定、感激涕零的模样，再次向皇帝谢恩后，才“小心翼翼”地坐回座位，拿起丝帕，似乎还在轻轻擦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
她低垂着头，掩去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苏云浅这一闹，看似让她难堪，实则帮了她一个大忙。
不仅让她“柔弱”、“无害”、“知恩图报”的人设立得更稳，更是在皇帝面前，反衬出苏云浅的“不识大体”。
经此一役，皇帝对林府的戒心，或许不会减少，但对苏云浅的观感，恐怕要打上一个小小的折扣了。
这场宴席，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月光清冷，照见这人间富贵场中的暗流与机锋，从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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