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板车轱辘就压着露水响了。晏廷弓着腰，双手扶着车把，粗布褂子后背已经洇出一片汗湿——板车上装着六个竹筐，每个筐里都码满了红彤彤的苹果，三百多斤的重量，让车轮陷在田埂泥里，得卯着劲才能往前推。
“爹，我帮你推！”招娣攥着板车的木杆，小身子往后仰，脸憋得通红。张兰跟在旁边，扶着竹筐怕苹果掉下来，清月则提着个布包，里面装着水壶和干粮，嘴里念叨：“到了镇上，咱们找个显眼的位置，咱们的苹果甜，肯定好卖。”
出发时的信心，在到镇上街口的那一刻碎了。街角挤着七八辆板车，每辆车上都堆着苹果，红的、黄的，摆得像小山。卖苹果的农户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摇着蒲扇，见有人路过就喊：“苹果贱卖了！五分钱一斤！”
“咋这么多卖苹果的？”清月停下脚步，眼睛有点发直。去年镇上苹果少，一斤能卖一毛钱，今年咋突然多了这么多？
晏廷把板车停在最边上，卸下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可能是今年天好，各村都丰收了。先摆着吧，咱们的苹果甜，总能卖出去。”
张兰赶紧把布包打开，拿出块粗布铺在地上，摆了几个最大的苹果当样品，招娣则学着其他农户的样子，扯着嗓子喊：“买苹果啦！又甜又大的苹果！不好吃不要钱！”
可喊了一早上，路过的人不少，停下来问的却没几个。有个大妈拿起苹果看了看，问：“多少钱一斤？”
“八分钱一斤，您尝尝，甜得很！”清月赶紧递过一块擦干净的苹果。大妈咬了一口，点点头说甜，可最后还是放下了：“隔壁那家才五分钱，你这太贵了，再便宜点我就买。”
清月看向晏廷，晏廷皱着眉摇头——八分钱已经是成本价了，再便宜就亏了。大妈见他们不松口，转身走了。
太阳慢慢爬到头顶，晒得人头晕。布包里的干粮吃了一半，水壶也空了，板车上的苹果却没少多少，细数下来，一早上只卖了三斤，还是个大爷看招娣可怜，多买了两斤。
“这可怎么办？”清月蹲在板车旁，手指摸着苹果皮，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她想起春天买苗时的波折，夏天晏廷爬树修枝差点摔下来，一家人天天浇水施肥到天黑，要是苹果卖不出去，烂在筐里，这些辛苦不都白费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赶紧别过脸，怕被孩子们看见。
晏廷坐在小马扎上，抽着旱烟，烟杆“吧嗒”响着，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也急，可不能在家人面前露怯。掐灭烟杆，他站起身拍了拍清月的肩：“别慌，镇上卖不动，咱们去邻村看看。邻村种果树的少，大多是种玉米的，说不定他们愿意买。”
“邻村？”清月抬起头，眼里有了点光，“那得走十几里路，板车这么重……”
“没事，我能推。”晏廷弯腰把板车调了个头，“咱们现在走，中午就能到，争取傍晚卖完回家。”
张兰赶紧把苹果重新码好，招娣也忘了累，又攥紧了板车杆：“爹，我还能推！咱们去邻村，肯定能卖掉！”
板车轱辘碾过镇上的石板路，又滚上邻村的土路。土路坑洼，晏廷走得磕磕绊绊，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地上溅起小泥点。清月想替他推会儿，他却摆手：“你扶好筐子就行，我力气大。”
中午时分，终于到了邻村。村口有个打谷场，晏廷把板车停在场边，刚摆好苹果，就有个婶子过来问：“这苹果咋卖？看着怪好的。”
“八分钱一斤，您尝尝，甜得很！”清月赶紧递过苹果。婶子尝了一口，笑着说：“确实甜，给我称五斤，给孩子当零嘴。”
第一个顾客开了头，陆续又有几个人过来买。有个大娘买了十斤，说要送娘家；还有个小伙子买了三斤，说给对象吃。没一会儿，就卖了五十多斤，竹筐空了小半。
清月心里刚松了口气，却发现没人再来了。有个路过的大叔看了看苹果，摇着头说：“你们这苹果是好，可咱们村家家种的有蔬菜，秋天收的红薯、玉米够吃了，哪有闲钱买苹果？再说，苹果放不住，买多了容易坏。”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清月心里又凉了。晏廷试着喊了几声，路过的人要么摆手，要么干脆绕着走。太阳慢慢西斜，场边的影子拉得老长，板车上还剩四个竹筐，两百多斤苹果堆得满满当当。
“爹，没人买了……”招娣耷拉着脑袋，声音没了力气，小脸上满是失望。
晏廷看着剩下的苹果，喉结动了动，想说句宽心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张兰扶着竹筐，眼圈红了：“这可咋整？这么多苹果，带回去放不了几天就坏了……”
往回走的路，比来时更沉。板车轱辘像灌了铅，晏廷的脚步越来越慢，粗布褂子的汗湿印子，从后背蔓延到前胸。没人说话，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咯吱”声，和招娣偶尔的小声叹气。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李桂英早就站在院门口等，看到板车上没卖完的苹果，眉头一下子皱紧了，叹了口气：“早知道今年苹果这么多，就不种这么多了……这可怎么办？放坏了太可惜了。”
晏廷把板车停在院子里，蹲在地上没说话。清月走进屋，倒了碗凉白开，却没心思喝。张兰把剩下的苹果搬到屋檐下，怕夜里受潮，嘴里念叨：“这么好的苹果，要是坏了，真是白瞎了咱们的功夫……”
晚饭摆上桌，玉米饼、炒土豆，都是平时爱吃的，可没人动筷子。招娣捏着半块玉米饼，小口咬着，眼睛却盯着屋檐下的苹果，小声问：“娘，苹果能不能留几个给我吃？我不吃多，就吃一个。”
清月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有点哑：“留，给你留最大的。”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苹果叶的“沙沙”声。三百多斤苹果，从满是期待的收获，变成压在心头的难题，一家人的影子落在地上，都透着股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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